里院 第五十五章 塵縛往事（一）
「程師兄，這把塵縛，很有名嗎？」王曦走到桌旁，將柳師兄從大師兄那裏磨來的茶葉取出，用冷水泡好，直接用紫石英決給煮了起來……
然後他道：「師兄快坐快坐，坐下慢慢說。」
小一看着王曦的舉動，有些疑惑。
她不是不懂，看了那麼多電影電視，自然曉得王曦是在招待程鵬，而且一副諂媚的樣子，一看就是有求於別人。
雖然這其實嚴格來說，又不是多大個事兒，但一瞬間，小一就覺得，王曦，成熟了。
說來有些可笑，哪裏會有這種方法來判斷一個人是否成熟的，說不定就連七歲小孩兒，也知道倒茶招呼客人呢。
可小一的直覺就是這樣，以前的王曦，不會有這些舉動，很可能現在，此時此刻的他，也沒有發現，這是他第一次給人煮茶。
成熟，從來就是一個緩慢且痛苦的過程。但不管誰，都總有一個標誌性的事件，代表着他，從此思考問題、接人待物的方式不一樣了。
王曦或許覺得自己一夜長大是在去年的生日，也可能是去年國慶節推着輪椅中的周師兄檔在自己和貝兒的面前，還可以是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入障的那個夜晚，以及自己胸膛上被開了個洞的平安夜。
而對小一來說，這個初次見面就一副衰樣的男孩，他陪着自己瘋，答應自己去搶錢，還可以把師兄們也拐來。在遇到敵人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拉到身後，那時的他，還是那麼的弱小。在發現自己受到委屈受到欺負了，他會暴走，會發瘋，會猶如來自地獄深淵的惡魔，對欺負自己的人進行着慘無人道的虐殺……
只是這些，在小一看來，並不是成熟……
這些，只能說明，王曦很在乎我啊……
可偏偏，此時此刻，王曦為程師兄煮茶這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舉動，觸動了她。
原來，很多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轟轟烈烈，反而只是生活中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平平淡淡。
從小就單純的她，不知道成熟是不是可以和圓滑以及世故劃等號。她只知道，不管什麼樣的王曦，都會讓她很安心。
這種安心，來自於王曦本人的存在。
哪怕王曦就躺在那裏呼呼大睡，或者說根本不理自己在一旁認真看書，也可能是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着然後每次經過自己都會抬起頭對自己笑。
這些，都能讓他安心。
目光所及，有他，便覺得一切都好。
這是心動的感覺嗎？
不是，這明明是心很寧靜的感覺啊，和心動從字面意義上來看，完全應該是相反的啊。
但小一併不知道，心動，心靜這兩個詞，偶爾，有時候，很多時候，大部分時候，從來，都是殊途同歸！
王曦絲毫不知道小一腦中都在想些什麼，直接給程鵬遞上茶，道：「來，師兄快說說。」
程鵬被他的舉動搞得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師弟，這些你問你家師兄就是，怎問起我來？」
王曦嘿嘿一笑，實話實說，道：「這塵縛，我也是出發前才拿到的，一直習慣了沒有刀，現在有了，反倒是忘了，要不是……小一提醒……說不定還真給忘了。記得剛從靈堂里取出來的時候，大師兄就說出了它的名字，如此看來，這裏面有故事啊。」
程鵬聽王曦這麼說，心中瞭然，「哦」了一身，然後道：「事情是這樣的，塵縛的前主人，叫做喬佳，前輩當時的實力並沒有太詳細的記載，只不過根據他做的那些事兒，可以推測出，他大概在副主任醫師和主任醫師之間，具體就看他當時的狀態好還是不好了。喬佳前輩生活在元末明初，隱於國子監，你也知道，王朝更替，歷來就是死人最多的時候，尤其是這種，還不完全是漢人內部的起義，還牽扯到民族之爭，自然就更加殘酷。大概的時代背景，就是這樣。
「那時的太醫院，和以往一樣，從不參與王朝更替的鬥爭，甚至在新生政權穩固之後，前輩們都還會官復原職，繼續做他們該做的事。這點很好理解，古時候那些最終問鼎的人，自然都會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在面對太醫院前輩們展示的神通後，自然也便明白了。這也是後代的帝王們最終都放棄了長生不老這個念頭的原因之一。因為太醫院的前輩們會為他們揭露這個世界的真相和本質，對於這些帝王們來說，是有這個資格了解這一切的。
「所以，歷代帝王們其實最想籠絡的，就是他們。不要相信電視劇裏面的那些動不動就要斬太醫的橋段，除了清宮戲，基本上都不太見得到這種劇情。這點，倒的確是那個時期的太醫院前輩們心眼兒小了一些，被滿清薩滿一激，便全體人間蒸發，化整為零，留下一個太醫院的殼子給清朝統治者。可能是後來越想越氣，心裏不爽，大家約了個時間，把薩滿給滅了。接着剛才的說，之前說的籠絡，不是指看上了他們治病救人的醫術，而是那可以用在戰場上左右戰局的通天本領。只是，這種東西，太醫院的前輩不插手的，那個時候的前輩們，比我們現在更相信天道，王朝氣數盡了，那就是盡了，不要逆天而行了。他們如果一旦上了戰場，那沾染的因果，就不知道多重了，甚至可能改變歷史的走向！這種情況，帝王們是沒辦法用強的。當初揮起屠刀，斬殺了巫的一脈，而現在剩下的醫，已經是他們最後的依靠了。而太醫院的前輩們，除了在這一點上有着自己的堅持外，其他的，都好商量，都很聽話。所以，帝王們最後的請求，往往便是留下自己的血脈，請太醫院幫忙照看。
「而喬佳前輩，便領了這項差事兒。以明太祖的性格，又怎麼能容忍前朝遺孤呢？所以，喬佳前輩最後只能帶着那只有十四歲的元朝小公主，一起躲到了雲南。你應該知道，那個時候，去了雲南，基本等同於發配，人跡罕至，崇山峻岭。所以，喬佳前輩帶着小公主，到了雲南之後，倒也自在逍遙。
「隨便找個小村子，蓋幾間茅草屋，以喬佳前輩的醫術，在哪裏都會過得很舒坦。尤其是這種民風淳樸的地方，村子中來了這麼個活神仙，大家都恨不得給供起來。可時間久了，就容易出事兒。
「你想，能領這項差事兒的，必然不會是在太醫院裏面的頂級戰力，可既然答應了前朝帝王，那麼也總不可能派個學徒來做吧。所以，當時實力大概在主治醫師層次的喬佳前輩，便被選中了。那年，他二十四歲，整整大了小公主十歲。」
程鵬說到這裏，可能的確有些口渴了，拿起茶杯，手中一握，熱茶瞬間又變成了涼茶。
王曦和小一都聽出了興致，小一已經從床上下來，挨着王曦坐在一起聽程鵬講故事了。
而王曦，在程鵬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就反應過來了，喬佳前輩，要遭了。
「他們就在一個不知名的村子裏，隱姓埋名地生活着。當然，喬佳前輩依然和太醫院保持着聯繫，時不時領點兒小任務以及定期去領俸祿。畢竟，帶着人家前朝小公主，雖說低調是主題，可也不能太寒酸。元朝統治者在施政方面的確差勁了點，但至少當時在位的時候，對太醫院很夠意思。所以，這點兒錢，太醫院自己就掏腰包，按時給喬佳送去，順便等於確認下二人的平安。
「日子平平淡淡，沒什麼波瀾。這麼一個無名小村落，除了小橋流水，便是綠水青山，人口也就六十來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兩個人沒事兒就喜歡選一塊山坡上躺着，看着村裏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反正他們兩個又不去生產，收入不愁。」
王曦聽到這裏，道：「日久生情了？」
程鵬無奈道：「很俗套，但也在情理之中。兩年的時間，小公主十六歲了，情竇初開，你說，對於這麼一個一直守護在自己身邊，猶如哥哥一般的人，她會產生什麼樣的情愫？她和喬佳前輩朝夕相處，又怎麼能不讓她發現一些端倪呢？再說了，她本就是皇室成員，在被託付給太醫院之前，肯定就對她有所交代，讓她知道，她身邊的守衛者，其實都有着什麼樣的能耐。」
王曦點點頭，元朝小公主遭逢大變，錦衣玉食的生活被攔腰斬斷，然後又被強刷三觀。這個時候，自然便會對身邊一直以來朝夕相處且依賴的對象，產生一些不一樣的感情。尤其是，十五六歲這種危險的年紀啊。
情竇初開。
「後來呢？」小一搶先問道。
程鵬道：「時間繼續過唄，又這樣過了兩年。喬佳前輩二十八歲，元朝小公主十八歲。喬佳前輩在這四年，主要任務就是守護身邊的人，也沒什麼其他事兒，平時就埋頭苦修，愣是把實力提高了一大截。當然，或許他也察覺到了小公主的一些什麼心思，因為他很快就向太醫院申請換人了。理由是他這樣的戰力不應該被埋沒在那裏，太醫院可以考慮換一個年輕一點兒，實力就猶如當初的自己那樣的人來繼續這項長期任務。
「太醫院一看，對啊，怎麼把這個人給忘了，人的實力是會增長的啊，這四年過去了，當初的小伙子現在的實力已經有點兒強了，不行，太浪費了。於是立刻就答應了下來，換了一個人過來。
「我不知道喬佳前輩當時是出於什麼目的和心情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因為從後面的記載看來，他心裏，一直有着小公主。只是，或許那個年代，觀念不一樣，身份的差別擺在那裏，讓他自己止步不前吧，他只好如此，怕自己越陷越深。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照顧小公主，保護她，守衛她，即使是晚上睡覺，他也是在屋頂閉目存思，夜夜如此。所以，在某一個清晨，喬佳前輩指着身邊的一名陌生男子，告訴小公主，說以後，就由他來守護你了，太醫院有其他事情安排給我。那個時候，小公主徹底懵了，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
「喬佳前輩就此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消失地很突兀，沒有一點徵兆，甚至有關於喬佳前輩存在過的證據，都還在眼前。他的衣物，他的杯子，他的床，他的花花草草，他自己練習用的木樁……全都還擺在那裏。可人，卻不見了。
「呃，這些都有記載？」王曦詫異道。
小一有些不滿被王曦打斷，使勁兒掐了他一下，道：「這麼浪漫的故事，你的關注點在哪裏？！」
王曦小聲嘀咕道：「本來就是嘛，這些事情，怎麼可能被寫下來嘛，作者在現場啊？」
小一斜眼兒瞟着她，道：「那你聽不聽？」
王曦嘿嘿笑道：「程師兄，您繼續繼續。」
程鵬也笑道：「書中，自然不會記載得這麼詳細生動，我對這個故事，也是聽來的，並沒有看過原本的文書記錄。其實，我也在想，或許是這個故事在我們里院或者太醫院的歷史中太有名了吧，大家才會在口口相傳中，按照自己的意願和期許，不斷地豐富着故事細節和人物形象。或許，原本這故事應該會很平淡吧……呃，也不對，這故事的結局，就註定了它平淡不起來。」
程鵬說到這裏，頓了頓，道：「因為最後，喬佳前輩，殺了小公主。」
他的語氣非常的輕描淡寫，似乎就在說今天晚上吃什麼這種小事兒，可王曦和小一卻吃驚地話都說不出來。
程鵬嘆了口氣，卻轉換了一個話題，道：「知道嗎？塵縛刀之所以這麼有名，便是來自於此。在以前，太醫院的前輩們並沒有給刀命名的習慣，而這把，便是起源，是喬佳前輩命名的，第一把有名字的刀。而既然是刀，從來就只能是刀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