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有多久,楊晨才從昏迷中悠悠醒來,發現自己正在緩慢地向着前方移動着,同時身子還有節奏地上下起伏。片刻後,他才想起了之前所發生的事情,自己等人在保安堡中與蒙人拼到最後,在即將被殺時,才有援軍趕到,救下了自己。
這麼說來,如今自己應該就是在和邊軍將士待在一起了?有了這個認識後,楊晨總算是放下心來,隨即就感到了一陣口乾舌燥,喉嚨里似乎都能冒出火來,便低低地呢喃了一句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話來。
可就這麼一點動靜,便吸引了兩名軍卒湊到了跟前,在看到他果然睜眼後,兩人便有些興奮地叫了起來:「醒了,他醒過來了!」
這一招呼間,就又有好幾匹馬呼啦啦地跑了過來,一名面目剛毅的將領更排眾而出,一面讓人停下,一面對楊晨道:「兄弟,你可算是醒過來了,這都快昏倒大半日了……」言辭里頗顯親近。
這態度讓楊晨着實有些摸不着頭腦了,他可不記得自己與此人有什麼交情,甚至這還是第一次見對方呢。不過此時的他卻又開不了口詢問,只是微張乾裂的嘴唇,輕輕吐出了一個「水」字。
直到聽他這麼說來,那將領才回過神來,拿手一拍自己的腦門:「你重傷流了那麼多血,確實需要喝水。拿水來!」
很快,就有軍卒拿來了一個大大的水囊,小心地湊到楊晨嘴邊,讓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冰涼的泉水。直喝了有近半袋子水,他才覺着感覺好了些,也能開口說話了,便看着那將領道:「敢問將軍是?」
「我叫丁越遷,是大同守軍里的一名千總。」對方很乾脆地報出了自己身份。楊晨一聽,神色便是一肅,勉強支撐起了身子,沖他一抱拳:「原來是丁千總,下官失禮了……是你們救的我吧?」
「不錯……」丁越遷點了下頭,隨後又罵了一聲什麼,頗為喪氣地道:「只可惜我們還是去得晚了,最終救出了寥寥數人,還讓那些殺千刀的韃子跑了一些!」
頓了一下後,他又佩服地沖楊晨一豎拇指:「不過兄弟你可真是條好漢,在那等敵眾我寡的情況下居然還能苦苦支撐。我已聽剩下那幾個弟兄說起了,是你憑一人之力擋下了那些韃子的圍攻。要不是你,恐怕堡子裏就沒活人了,就連老馬也得死在這一遭!」
在他話音一落後,周圍一些軍卒也紛紛讚嘆了起來:「是啊,你可真是了得。對了,你以前是守哪兒的?我們怎麼從未聽說咱們大同軍中還有兄弟你這麼一號人物啊?」
楊晨卻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現在他最關心的還是其他人的生死:「丁千總,最終堡子裏到底活下來幾人?」
「連你在內一共九人……娘的,這裏頭居然有一半還是韃子。要不是你在倒下前叫了聲,我手下的弟兄早把他們也一併解決了!」丁越遷有些不忿地道:「對了,那女韃子傷得最輕,他還說自己是從韃靼人那兒跑出來,想趕去大同報信的,可有這事?」
「確實如此,他們是友非敵。」楊晨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活下來的都有誰?」他現在最關心的是黃豐的生死,當時要不是他不顧自身安危拋刀相助,自己早就死在蒙人刀下了。
「除你和老馬外,還有兩個堡子裏的弟兄,以及另一個重傷的兄弟,好像是跟你一起去的保安堡,另外四個就都是韃子了。」丁越遷隨口答道。
聽他這麼一說,楊晨猛鬆了口氣,這麼看來,黃豐居然也還活着,真是萬幸哪:「多謝……」卻不知他是在謝對方救自己,還是在感謝老天爺的保佑。
「對了,我聽那兩個弟兄說你是從別處關城而來,只是他們一時也說不清……」丁越遷這時才把這個要緊的問題給拋了出來。
楊晨也不作隱瞞,道出了自己的身份:「下官是打偏關縣而來,是當地縣衙里的典史。本是打算去大同的,結果因為路遇這些蒙人,知道他們要帶緊要軍情去大同,這才與之同行。後來,因為有韃子在後追擊,走投無路下,才不得以轉投保安堡,結果卻害得這一堡將士幾乎傷亡殆盡……」
聽出他話里的自責之意,丁越遷便伸手一拍他的肩頭:「咱們當兵吃糧的既然守在這長城邊上,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這次守堡的弟兄雖然傷亡慘重,但他們卻也不虧,殺了兩倍的韃子,打出了咱們大明邊軍的氣勢。而且你一人更是殺了不下二十多名韃子,就更不用感到愧疚了。」
頓了一下後,他又有些疑惑地看向楊晨:「可有一點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是從偏關縣出來想去大同,為何會出了長城,到這草原上來了?而且,你一個縣衙小官,怎麼就會有如此了得的本事,居然能在上百韃子的圍攻里支撐這麼久,還殺了許多人?」
「這個……」楊晨頓時面露難色,這些事情想要解釋清楚可不容易,甚至還得把偏關縣裏發生的事情一併道出。可是他並不了解眼前這個丁千總,可不敢將實情相告。
丁越遷也看出了他的為難,便灑脫地一擺手:「算了,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強迫你。反正我看得出來,你是咱們自家兄弟。」
「多謝!」楊晨誠心實意地沖對方一點頭:「實在是因為此事牽涉過大,我才不敢在見到楊一清大人前把實情轉告他人。」
「你來大同是為了見楊大人?」丁越遷又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後才道:「要是如此,我倒是可以幫你遞句話。不過等進了大同楊大人肯不肯見你,我可作不得准。」
聽他這麼一說,楊晨心下更是一寬,再度稱謝:「如此就有勞了。」
「舉手之勞,反正我得回城交令,總是要見總制大人的。」丁越遷一擺手道。
又放下一樁心事,再加上說了這麼多話又感到了一陣疲憊,楊晨便不再多說,緩緩閉上了雙眼,很快又沉沉睡去。
這一睡,就又是良久。等他再次睜眼時,發現自己已來到了一座古樸、高大、守御森嚴的巨大城池之前。
雖然這座城池看着與長城完全融作一體,也沒有個城名篆刻其上,但只消看看其足有七八丈高的堅固城牆,以及城牆上經歲月滄桑和外敵入侵而遺留下來的般般傷痕,楊晨已立刻猜到了它的名字——大同!
大明九邊重鎮之一,堪稱天下第一邊鎮的大同城!
百年時光里,被草原蒙人強攻猛攻數百次,卻依然矗立北疆,固若金湯的中原屏障大同城!
城雖無言,但當楊晨遠遠地仰視這座古老邊城時,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陣陣的金戈鐵馬,讓他的心神頓時就激盪起來,連身上的傷口似乎也沒有那麼的痛了。
就在他望着那古老的城垣心潮澎湃間,經過先前趕往城下的軍卒一番交涉後,緊閉的城門終於在一陣吱呀聲里為他們打開,露出了門後那道寬闊而深邃的城門洞子來。楊晨一看就知道這城門洞足有十多丈深,換言之,這城牆也足有十丈厚,無怪乎這大同城能被人稱作邊關第一堅城,任蒙人使出萬般手段都無法將其攻破了。
當然,他也明白,大同,乃至整座守護中原的長城所以能屹立百年,靠的不光是這裏的城高池深,更是因為有無數軍將在拿自己的性命守着這一座座的堡壘堅城。比如自己想要見的楊一清大人,又比如之前與自己並肩作戰,到死都未曾退縮的保安堡的守軍。
懷着激盪的心情,楊晨終於進了大同城。不過他卻不是自己走進的城池,而是躺在簡陋的擔架上,被人抬進的大同城。
在穿過長長的城門洞後,入眼的卻是頗顯繁華的街市,相比起偏關縣城的冷清,這大同城可要熱鬧得多了。一眼望去,沿街都是開設的各式店鋪,還有一些穿着皮襖皮袍的外族人支個攤子在那兒賣力吆喝着,向着來往行人販賣着自己的皮貨牛羊,完全看不出雙方間的敵對。
這場景,楊晨在北京時也曾見過,但實在難以想像像大同這樣身臨草原的邊關要城裏居然也能讓這些外族之人沿街叫賣,難道這裏的守軍就不怕這其中混入蒙人的奸細,一旦有外敵攻城,給守城帶來危險麼?
這個問題此時自然是無人能夠為他解答的,或許只有當面去問如今大同的最高長官,三邊總制楊一清,才能明白個中緣由了。不過從蒙漢雙方和諧相處的情況,以及在看到有這許多邊軍過來,那些外族商人也沒有露出半點慌亂之意來看,顯然大家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就連在外頭口口聲聲大罵韃子的丁越遷,此時也沒有對眼前這些蒙人做出什麼不好的舉動來。
在楊晨略帶訝異間,眾人已走過了長長的街市,然後那兩千邊軍就由各自的將校帶着去了兵營歇息,而丁越遷則帶了幾十名親兵,以及楊晨在轉過一個街口後,來到了一處頗顯氣派的官衙跟前。
楊晨很清楚,這裏應該就是楊一清在大同的下處了,而其他受傷之人顯然就沒有他這麼好的待遇,已然先一步被安排去了軍營歇息。正思忖間,丁越遷又湊了過來:「楊兄弟,你且在這裏稍候片刻,我這就去稟報楊大人,若他肯見你,我再帶你進去。」
「有勞丁千總了。」楊晨忙略坐起了身子沖對方一抱拳道。
丁越遷沖他一點頭,這才走上前去,在驗看過腰牌後,由一名守衛陪同着進了大門。
在有些曲折的院子裏走了一程後,他才停到了一間籤押房前。此時的丁千總早看不出之前在草原上的兇悍勁兒,顯得頗為守禮,先是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確認沒什麼問題後,才垂手沖裏頭報道:「末將丁越遷前來交令。」
片刻後,裏面才傳出一個溫和而不失威嚴的聲音來:「原來是越遷回來了,進來回話吧。」
丁越遷這才神色莊重地走進屋子,先沖坐在書案後頭,一身寬大道服的五旬男子行禮:「拜見總制大人。」在得到對方允可後,方才直起了腰來。
楊一清坐在那兒,臉上還帶着一絲微笑,可當他拿一雙眼睛在丁越遷臉上掃視時,還是讓這位在沙場上沒有半點畏懼的猛將心裏也是一顫,都不敢與之對視。
看了他幾眼後,楊一清才道:「你昨日一早就領命出城破敵。照道理來說,天黑後就該歸來了。為何卻直拖到了今日中午才回來?可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麼?」
「回大人,因為昨晚突然看到保安堡方向起了烽火,為救那裏的軍情,末將便沒有急着回大同,而是直接趕了過去。」
「這麼說來,你自作主張地去救了保安堡之圍了?」楊一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問了一句。
這話雖然不重,但卻還是嚇得丁越遷的臉上冒出了幾顆冷汗來。在囁嚅了一會兒後,他才開口道:「軍情緊急,末將才不得不擅作主張,還望大人恕罪!」說着便欲跪下。
「罷了。」不料楊一清卻是神色一緩,擺了下手道:「看你模樣,這次是得勝了?怎麼樣,保安堡那裏可還好麼?」
「末將慚愧,還是晚到了一陣,結果只殲滅了百十名韃子,至於堡內守軍幾乎全軍覆沒,連把總馬千原也差點命喪敵手。要不是堡內有人拼死抵抗,恐怕連這八九人都救不出來。」丁越遷這才把昨晚的事情詳細地說了出來,不敢有半點的遺漏。
楊一清只是靜靜地聽着,等他說完了,才問道:「這麼說來,正是那突然趕去保安堡的偏關縣楊晨帶人拼死相抗,才撐到了你們援軍到來?」
「正……正是如此。」
「那他人呢?」
見楊一清似乎對楊晨有些興趣,丁越遷忙跟着道:「那楊晨說有要事想求見大人,所以末將已把他帶到了衙門口。大人能否見他一面?」
「楊晨麼?見倒是不必了。來人——」楊一清突然臉色一沉,對外喊了一聲,當下就有兩名親衛走到了門前聽後吩咐。
「你們這就出去,把等在外面那個叫楊晨的偏關縣小吏給我拿下了,關進牢裏看守起來!」隨即,楊一清便下達了這麼一條讓丁越遷大感意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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