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坊的樂師手中小錘輕輕落下,青銅禮器發出最後一聲悠長的聲音。
李盛的聲音遠遠傳出,眾多臣子一齊向着皇帝和太上皇行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別別苑,自各處宮門離開了皇宮大殿,皇宮禁內,無人敢大聲喧譁,離開宮門之後,眾多臣子之間響起低聲交談的聲音,不乏有人神色凝重。
原本以為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次皇宮別苑慶典,可沒曾想到出現這麼大的波瀾。
今日百劍縱橫入皇宮中賀禮。
一品神武府主親自送上兩把神劍。
眾人心中那些紛紛擾擾的念頭塵埃落定,一名穿着下三品官服的老人腳步有些發虛,他眉毛都已經全白了,手指上帶着的玉戒指是當年趙國的風格,籠罩在官服袖口垂下來的陰影之中。
老翁停住腳步,轉頭看到宮門的裏面,神武府舊部都停了下來。
那些往日裏得過且過,甚至於有些縱情聲色的人臉上有讓他覺得心中極為不適的神采,想到今日發生的事情,老人臉頰微微抽動了下,轉過頭去,挺直了自己的脊背,仍舊像是往日那樣充滿世家大族的氣度。
只是腳步有些沉重。
王安風離開皇宮御道的時候,看到了等在承天門門口的眾人。
其中在江南道見過的梅三先生梅忘笙赫然在列,最前面是穿着柱國官服,佩紫金魚袋的老人,白髮白須一絲不苟,雙眼瑩然有光。
眾人見到王安風行來,齊齊叉手行禮。
…………
皇宮之中。
太上皇撫摸着那兩柄去而復還的長劍,神色上極為複雜,旁邊侍奉的那位棲梧公主突然如同觸電一般起身,不敢於老人坐在同列,摘下了臉上的金絲羽紗,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對一旁的青衣女官道:
「屬下近日多有逾越之處,還請殿下贖罪。」
先前站在王安風身後的青衣女官自臉上取下一件薄如蟬翼,仿佛月華的面具,輕輕鬆手,面具如同一片落羽一樣飄落,未曾墜在地上就已經消散不見,而原先只是氣度端莊的女官容貌一變,已是秀麗玲瓏,氣度更是端莊雅致,遠非先前的棲梧公主所能媲美。
太上皇隨手將盧子華所奉上的羽衣遞給真正的李棲梧,看着兩把神劍,突然開口笑道:「棲梧你一直都有主見。今日近距離看到了神武府主,感覺如何,可曾有些動心?」
李棲梧回答道:
「神武府主一表人才,年輕俊傑,武功也高,是大秦天下難得一見的人物,各大世家之中,並沒有多少人能夠與他媲美的。」
太上皇眯眼點了點頭。
她衝着太上皇和皇帝微微行禮,神色依舊平淡,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子,道:「若是他不反對的話,我會接受這件婚事。」
太上皇不知道怎得,想到了年少時候的事情,嘆道:「這樣說話,那就是不喜歡了,罷了,不喜歡就不喜歡,天下哪裏有那麼多順理成章的事情,再說他也已經有了心上人,皇帝,小輩們既不喜歡,你也不必逼迫他們了。」
「反正王天策也早已經沒了。」
「他還活着的話,也大概不會同意這樣的婚事。」
「否則當年也不會拒絕琅琊王氏的聯姻。」
老人起身,看着李棲梧,摸了摸孫女的頭髮,道:
「那天下俊傑,棲梧你可有能入眼的?」
太上皇咧嘴一笑,道:
「不用一見鍾情,稍有好感便成了,大可以慢慢來。」
李棲梧沉默了下,搖頭輕聲道:
「不曾。」
………………
這一日眾多仍在朝堂之上的神武府舊部都隨着王安風去了神武府原本所在的別苑,皇宮中美食美酒,可是沒有誰大着膽子,就真在朝堂裏頭大吃大喝,包括王安風在內,人人都不過只是嘗了嘗味道。
離開皇宮之後才要開始第二輪。
神武府八百青濤騎早已經按照公孫靖的吩咐搬空了整條街上的酒館庫存,一幫在朝堂中只是充當閒人的神武舊部罕見能夠像今天這樣酣暢淋漓地喝酒,心裏面沒有半點的隔閡,和一出世就立下了赫赫武勛的青濤騎今日都大醉一場。
尚書府的門房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在床上拿被子枕頭裹着腦袋的時候,隱隱約約記起來,好像自己年輕時候,就經常會從那座空曠院子裏聽到那種酣暢淋漓,沒有半點陰霾的大笑聲音。
「府主,請盡飲。」
梅忘笙端起酒碗,和王安風手中的酒碗碰了碰,然後就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的酒漬,雙眼明亮,王安風早已經將那一身只是看着華麗的戰袍解下,仍舊穿着自己那一身布衣,同樣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
旁邊坐着離武,以及一名龐姓中年,還有身穿柱國官服的老人。
正是而今縱橫家中在朝堂地位最高的一位。
老人的兒子作為柱國鎮壓在一地,不能夠輕易離開郡城,而他自己則沒有這種約束,他自身武功本就不強,上柱國真的只是加的官銜,哪裏都可以去,平日就只在天下打轉。
老柱國的酒量不大,先前在皇宮中就已經喝了些醇酒,此刻酒過三巡,先有些吃不住酒力,搖晃了下,將手裏的酒盞放在桌上,支撐着身子,一雙眼睛看着王安風,嘴角帶一絲調侃笑道:
「這個時候開口說這種話實在是有些掃興,不過我等謀士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在主將志得意滿的時候狠狠地令他掃掃興子,省得弄出大禍來,安風不要怪我這個老傢伙說話不中聽,這話卻還是得要此刻與你說道說道。」
老人一雙眼睛死死盯着王安風的眼睛,道:
「你此刻來此,是否打算要入朝堂?」
周圍坐的比較近的那些神武府舊部喝酒的動作都頓了一下,豎起耳朵。
王安風喝了口酒,道:
「尉遲老前輩為什麼說這個?」
老人白眉聳動了下,翻了個白眼,坐回位置上笑罵道:「你爹最喜歡用問題回答問題,當時候就讓人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給他砸牆上去,到你這裏怎麼也有這個毛病?」
他聲音頓了頓,又有些遺憾道:
「當時候和你爹還能掰掰腕子,現在可打不過你了。」
「罷了,就是想和你說一句,現在入朝堂可不是個好機會,這個節骨眼裏,看起來朝堂上是一片祥和,世家大族蒸蒸日上,可背地裏的苦楚旁人就很難知道,大秦平定六國之後,曾經留下了許多的世家大族,沒有剷除,反倒是招攬他們入朝為官。」
「你覺得是為何?」
這個問題天下早已經有了定論,主流的觀點是認為當時候大秦以家族興盛作為要挾,逼迫那些世家大族不得不入朝堂為官,也藉此迅速平復各國民心,不至於發生亂事。
王安風道:「應當是為了安定天下,也是避免亂世在起。」
老人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搖了搖頭,道:
「對也不對。」
「這只是其一,當時候六國可不是一次性全部被擊潰,收復六國這一過程持續了數年之久,大秦百戰之師,十八路鐵騎士氣正高昂,誰人不想要多拿下些軍功?那可是實打實的封賞。再說那些敗軍之師,又如何是大秦的對手?」
「離武當年曾經率數百人追殺萬人潰軍數十里。」
「當年那一戰,大秦兵峰雖然有些疲軟,可想要徹底掃平那些世家大族,不是問題。」
「之所以讓其入朝,一方面是因為各國領土確實需要這些人來維持穩定,另外一方面……大秦世家盤根錯節,於戰事當中出力不少,其勢力威望一日比一日更大,幾乎要成尾大不掉之局,朝堂官員中,幾乎六成都是出身於世家,其餘也多與世家有舊。」
「五姓七望,門生遍及天下,並非是一句空話。」
「朝堂需要另外一股勢力,與其形成平衡。」
王安風安靜聽着老人說完,道:
「當年六國世家殘黨乘馬入天京,是為了對抗大秦世家?」
老人撫須道:「不錯。」
「不過那是過去。」
他聲音滿是嘲諷。
「為何說世家終究是世家,短短二十餘年時間,原先彼此敵對的各大世家,已經暗地裏有所來往,百年皇朝,千年世家,盤根錯節,藕斷絲連,這便是世家。」
「大秦雖然昌盛,可是在世家這個問題上,面臨的局勢幾乎重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和當日並無多少不同。」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此刻的大秦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大秦,一統六國,佔據中原,七十二郡鎮壓各地,十八路鐵騎分走南北,和當年舉一國之力擊潰天下的時候已經不同。」
老人抬手喝了口酒,又輕描淡寫說出一句足以令朝堂四野震動的話。
「此刻的大秦朝堂,已經不需要世家門閥。」
「而今太子仁厚,魄力不足,陛下在世,世家門閥必然不會生出二心,可是太子沒有能力掌控局勢的話,世家恐怕會令國力衰退,甚至於連當時的帝王都要受到影響。」
「我想陛下大有將六國世家慢慢驅逐出朝堂的心思。」
「不止六國世家,這二十多年世家暗中來往,這一下必然使得天下世家士林傷筋動骨,陛下會念舊情,可是神武府此刻入朝,不管是否是陛下開口,都會變成朝堂上旋渦最危險的地方。」
「畢竟當年有三國直接因為神武府而亡。」
「剩下三國也和你爹,還有我們這些老傢伙脫不了干係。」
「再加上此刻朝堂上派系已成,相互制衡。」
「你若入朝,六國世家必然群起而攻之,你會自然而然成為陛下手中,割去六國世家這一大塊爛肉的刀,你無懼他們正面相攻,可是朝堂上陰損下作的手段,就算是我也覺得心寒。」
「此時一了,神武府恐怕會被士子做文抨擊。」
「到時候為了保你,陛下應該會將一名皇室女子嫁與你為妻,再將你調往西域,和北域都護府互成犄角。那便是大秦為下一個百年後,鯨吞天下做的準備。」
「如此當代那些文人怎麼污你名聲,你在後世史書中,總少不了一個名將的位置。」
「至多是私德有損,但是大節無虧。」
老柱國似乎是打開了話頭,也有可能是連飲了兩種不同的酒,有些醉了,話有些多,道:
「陛下他對神武府有感情,甚至感情極深這是真的,可他是皇帝啊,我當年總覺得帝王家過於冷酷無情,一開始在神武府中也處處和他保持距離,可這些年見得多了,也覺得陛下比你我更苦。」
「他得要先為天下黎民,大秦祖業負責,然後是皇室。」
「一直到最後才是自己。」
「有時候會令人斥責冷血的流放卸職,可能已經是帝王做能做出的最大努力,我們現在能夠喝着酒說着當年一同生死與共的同袍之情,可這些對於帝王而言,實在是有些奢侈了,帝王並不需要多餘的感情。」
梅忘笙聽得心神震動,連連飲酒數盞,卻又道:
「世家門閥所在於天下幾乎理所當然。」
「此刻去想的話,確實有許多弊端,但是卻也有一點,天下才俊,有八成出自於世家,其中又有部分出自於士族,寒門貴子,比例實在是太低了些,若將世家盡數打散,反倒連累朝堂不穩又該如何?」
老柱國淡淡道:「這一點,朝堂上周楓月,長孫念,都看得出來。」
「也知道該如何去做。」
「可是沒有人敢走出那一步,不知是成是敗,是生是死。」
「他們不敢。」
「也不知道何時能有人敢冒天下士子之大不韙,徹底打斷世家壟斷朝堂的脊梁骨,一腳將那門閥踹下塵土,和普天下的百姓站在一處地方。」
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說盡了,老邁柱國醉倒在桌上。
這一夜已經過去,星光漸漸隱去,只是還遠不到日出的時候,王安風將老柱國送到客房中去,離開時候,老柱國抓着他的袖口,分明還未曾大醉,與王安風說求他給他們當年那一代神武府的老傢伙們留下些生息。
若要入朝堂,再過些年。
他不想要自己的老兄弟們在白髮蒼蒼的時候,還要再一頭扎進朝堂旋渦里去,書生殺人從不用刀,朝堂是比沙場更能耗去性命的地方,這一場下來,就算能夠僥倖活命,可也逃不過數年後遠離中原,客死西域。
他們大抵是不會後悔的,可是他說他心疼。
直到王安風輕聲說他此生不會入朝堂,老人才慢慢鬆開手掌,躺在床上,王安風走出來,一時間沒有困意,坐在最高處,看着天上月色腦海中胡思亂想,卻都不是什麼和神武府主身份相匹配的軍國大事。
他想到三師父總說要自己偷偷溜入大內喝酒。
這一次光明正大給人迎進去,也不知道在三師父眼裏究竟哪一個更有排面些?算不算是做成了神偷門裏代代相傳的傳統?
又想到在那宴會上感覺到天雄城李吟香的氣機站在自己背後,險些嚇了一跳,沒能維持住神武府主的架勢,他萬萬想不到李吟香竟然是宮中女官,當日在西域邊關出來可能是做了易容,氣機依舊,看上去卻和今日所見完全不同。
不過能夠出宮,還和皇甫家有舊,李吟香在宮中女官中的身份恐怕不低。
不過當日他二人是刀狂和江湖女俠。
今日卻是神武府主和朝堂女官,對面相逢不相識,倒也有趣。
可以記下,若有閒暇見到薛姑娘,大可以和她談笑說人世間緣分之奇,於不可能處相逢故人,若將自己換成薛姑娘,恐怕並不會顧忌環境,會主動相邀飲酒?
這樣算起來,她倒是更大氣些。
王安風忍不住笑了下。
突然察覺到一股氣機出現,眸子微抬,右手一抓,一把長劍被勁氣控制着握在手中,然後朝着一側橫斬出去,空氣中出現另外一把劍,說是劍,也有些古怪,糾纏着白色布條,那劍並未落下,距離王安風有一段距離就已經收回。
王安風隨手將劍扔下,手中已握上了神武劍。
月色下出現了第二個人。
一身顏色有些灰撲撲的長衫,一把糾纏着布條的長劍,右手握着劍,來人左臂只有袖口被風吹着不斷晃動,看不到手臂。
王安風猛然起身,看着對面神色枯槁許多的書生。
「倪夫子……」
ps:今日更新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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