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天錄 第一章 巫家

    夜。

    正上方穹頂處的『虛日』已經熄滅。

    一根巨大的石柱下,巨石圍牆圈起了七八畝大小的院子。一座黑色的堡壘緊依着石柱矗立,

    大片的夜光苔蘚和藤蘿附着在堡壘的外牆上,幽藍色、淡綠色的熒光照亮了整個院落。更給這座小小的石堡增添了幾分古老、滄桑的氣息。

    院落正門後,兩個負責值夜的牛族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酣暢的打着呼嚕,兩柄粗鐵打造的車輪大斧胡亂的丟在手邊。

    兩頭灰岩蜥蜴不緊不慢的順着牆根繞着圈兒,每次它們爬過兩個牛族人身邊時,琥珀色的眸子都會森森的瞪他們一眼,不耐煩的吐一吐長長的信子。

    石堡的正門悄無聲息的開了。

    身材瘦削的巫鐵走了出來,兩頭灰岩蜥蜴快速的爬了過去,親昵的用信子舔了舔巫鐵的手掌和腳背,繼續繞着牆根轉起了圈子。

    看看兩個酣睡的牛族人,巫鐵咧咧嘴,小快步繞到了石堡後面。

    這裏有一塊畝許大小的校場,沙石地上到處散亂着各色粗笨沉重的器械,有石鎖,有石鼎,還有帶着長長鎖鏈的大石球。其中最大的石球,比巫鐵還要高出一大截。

    小心脫下身上細麻製成的貼身小衣,巫鐵光着膀子,站在校場正中,咬着牙,緩緩的揮動胳膊腿兒,帶着幾分生澀,慢吞吞的打了一套拳腳。

    短短一刻鐘後,汗流浹背的巫鐵氣喘吁吁的倒在了地上,白皙的皮膚下一根根青筋凸起,好些青筋劇烈的蠕動着,渾身肌肉痙攣,劇痛讓他眼前發黑,他緊緊的咬着牙,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

    痙攣持續了好一陣子,好幾次巫鐵差點痛得昏了過去,但是他咬着牙,硬生生的扛了下來。

    等得劇痛緩緩退去,巫鐵掙扎着站起身來,挑選了校場上最小的一個石鎖,緊緊將其抱住。

    閉上眼,咬緊牙,渾身肌肉繃緊,巫鐵壓榨出了身上最後一絲力氣,渾身劇烈的顫抖着,這個幾乎有他身軀一半大小的石鎖卻紋絲不動。

    努力了許久,最後一份力氣耗空,巫鐵猛地坐在了地上,雙手無力的耷拉着,腦門重重的在石鎖上碰了一下。

    「有些事情,並不是說努力了就一定會有成果。」一個帶着幾分沙啞,語調格外溫和的聲音從校場邊緣傳來。

    身高五尺左右,狼頭而人身,穿着一件細麻製成的寬敞長袍,渾身灰色的毛髮梳得整整齊齊的灰夫子背着手,手裏握着一卷皮質的書卷,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巫鐵身邊。

    深邃的眸子裏閃爍着睿智的光芒,灰夫子伸手摸了摸巫鐵滿是汗水的腦袋,沉聲道:「太平……我記得,我對你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他獨特的,不可取代的價值。」

    巫鐵抬起頭來,低聲咕噥道:「但是,我們要找到實現自己價值的正確的道路!」

    「沒錯,正確的道路!」灰夫子微笑着:「而我,只是一次次的見到,你在錯誤的道路上浪費精力。」

    「我……」巫鐵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又憋着一口氣,惱怒的低下了頭,狠狠的在石鎖上砸了一拳。

    拳頭很痛,巫鐵咬着牙,極力的不讓自己露出痛苦的神色。

    「相信我,武力並不是唯一的力量。」灰夫子抬起頭,頭頂數百米處,黑色的穹頂壓抑至極,距離『虛日』亮起的時間,卻還有好久,好久……

    「既然你的精神這麼好。」灰夫子笑着坐在了巫鐵身邊,用手指在沙石上寫出了一長串的字符:「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解幾道算術題,也是好的。」

    「還有,這首詩歌,我覺得極美,解完了題,你跟我背熟它!」

    藍色、綠色的幽光中,一顆毛髮茸茸的狼頭搖頭晃腦的,輕輕搖擺着手中書卷,帶着一個俊俏的小少年輕聲的誦讀着——『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可是,夫子……什麼是杏花?我從未見過!誰也沒見過!」靜謐的夜裏,響起了少年惱怒的抱怨聲。

    「可是,太平……杏花,它是一定存在的!」灰夫子溫和,帶着幾分沙啞的聲音幽幽響起。他充滿憧憬的喃喃自語:「多美的意境啊……杏花,那是一定存在的!」

    『咔、咔』幾聲響從穹頂上傳來。

    直徑三十米左右的『虛日』從正中亮起了一點紅光,漸漸的,紅光向四周擴散開,一個小時後,整個『虛日』徹底亮起,溫煦的紅光照亮了方圓數里的巫谷。

    昨夜裏,從四周礦洞、坑道中隨風吹來的潮氣浸潤了地面。

    『虛日』的紅光讓巫谷的溫度快速上升,水汽蒸發,地面上就蓄起了高有數米的白霧。

    巫鐵捏着一個煮熟的大肉菇,站在院門的哨樓上向四周打量着。

    巫谷內,橫七豎八、亂糟糟的石屋群中響起了尖銳的呼喝聲,更有皮鞭的鞭撻聲傳來。

    三五成群的灰矮人大聲的叫囂着,揮動着鞭子將大群大群的岩石侏儒從石屋中趕了出來。兩個牛族人為首,帶着七八個灰狼戰士,押送着一群岩石侏儒,將一筐一筐煮熟的白菇送到了院子外。

    岩石侏儒們列隊走過,挨個接過一個白菇,面無表情的將滋味苦澀的白菇快速的吞了下去。

    短短半刻鐘後,巫家所屬的千多個岩石侏儒就扛着各色工具,在數十個灰矮人的押送下,列隊向巫谷外的一座礦場行去。

    沒多久,隨風就傳來了『叮叮噹噹』的敲擊聲。

    一頭灰岩蜥蜴歡快的爬到了巫鐵身邊,抬起頭來看着巫鐵手中的大肉菇。

    巫鐵看了看礦場的方向,撇撇嘴,向站在門口抱着一大筐食物大吃大喝的兩個牛族人哼哼:「你們說,今天那些可憐的侏儒奴隸會死幾個?」

    兩個牛族人齜牙咧嘴的笑了笑,他們的笑容中滿是對巫鐵這個小主人的敬畏,卻又有一股異樣的嗜血氣息彌散而出——『肉』,一個牛族人揮動着拳頭,含糊的咕噥了一聲。

    巫鐵心裏一陣膩味。

    他將手中的大肉菇塞進了灰岩蜥蜴張開的大嘴中,這頭體積足足有巫鐵三個大小的灰岩蜥蜴歡快的搖擺着尾巴,叼着大肉菇快速的躥下了院牆。

    灰夫子握着書卷,一步三搖晃的走了上來。

    他看着跑出了老遠的灰岩蜥蜴,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所以,你不適合修煉!你父親,還有你的三位兄長……他們絕對不會浪費一丁點食物!」

    「包括那些可憐的侏儒奴隸?」巫鐵撇了撇嘴,只覺嗓子眼裏一陣酸水翻了上來。

    「起碼你的父親和兄長,沒有碰過他們……」灰夫子攤開了雙手,他嚴肅的看着巫鐵,用力的搖了搖頭:「太平……你父親給你起了這個字號,是希望你一世太平……這並不代表……」


    巫鐵轉過頭去,看着礦場的方向,倔強的說道:「你要說我軟弱麼?我可沒有……」

    「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每個人都要適應殘酷的律條!」巫鐵猶如繞口令一樣嘀咕着:「所以,我想要修煉,你們卻說,我找了一條錯誤的道路!難道,背書就能夠殺死敵人麼?」

    正對着院門,相距三里多遠,離地百來米的岩壁上,一個直徑十幾米的岩洞中,一頭塊頭足足有巫鐵四五個大小的灰岩蜥蜴猛地躥了出來。

    一頭身高几近兩米的青狼戰士坐在灰岩蜥蜴背上,右手高高舉起一根粗鐵長矛。

    一顆頭顱被插在長矛上,青狼戰士揮動長矛的時候,齜牙咧嘴的頭顱上凌亂的長髮舞動,露出了一張滿是虬髯的粗獷臉龐。

    「勝!」灰岩蜥蜴穩穩的在九十度垂直的岩壁上停了下來,青狼戰士站在蜥蜴背上,發出了一聲高亢的長嘯。

    又是三頭體型碩大的灰岩蜥蜴從岩洞中竄了出來,三頭青狼戰士咧開嘴放聲大笑。

    急促的步伐聲中,二十幾隻猛毒蛛猶如一陣潮水從岩洞中湧出,每一頭猛毒蛛的背上,都坐着一個肌肉虬結的灰矮人戰士,他們興奮的揮動着大錘子,在四周岩壁上砸出了大片火星。

    四個身高近丈的牛族戰士扛着大板斧,慢悠悠的從岩洞中走出。

    遠遠的看到了巫家石堡,四頭牛族戰士猛地打了個響鼻,碩大的純金鼻環晃蕩得好不開心。

    在四個牛族戰士身後,一條水缸粗細,足足有二十幾米長的岩蟒慢悠悠的遊了出來。巫鐵的父親巫戰雙手抱胸,盤坐在岩蟒的頭頂,顧盼之間頗見豪氣。

    巫金、巫銀、巫銅,巫鐵的三位兄長,身高几乎和巫戰一樣超過兩米的彪猛漢子站在岩蟒背上,隔着老遠的距離就朝着巫鐵大聲的笑着。

    「哈哈哈!」巫金一躍而起,帶起一道狂風從岩洞口一躍而下,雙足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大踏步的向巫鐵跑了過來。

    三里多遠的距離,巫金只用了短短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就狂奔而至,他一步就跨上了高有五米的圍牆,張開雙臂,用力的擁抱住了巫鐵。

    「哈哈,太平!和我們家做對了這些年的熊家,這次總算是被我們滅族了!」巫金大笑着,從背後解下了一個碩大的皮囊,從中掏出了好幾本殘破、古舊的獸皮書卷。

    「真想不到,熊家居然也有書本傳承!」巫金瞪大眼,將幾本書卷遞到了巫鐵的面前:「想不到吧?我們認識的字不多,這裏面還都是一些彎彎繞的怪字兒,你看看,喜歡不?」

    一旁的灰夫子眼睛驟然亮了,嘴角隱隱有口水流了出來。

    巫鐵盯着幾本書沒吭聲。

    這不是他想要的禮物。

    這才不是他想要的禮物。

    他的眼前,還殘留着青狼戰士長矛上那個人頭的影像。

    他還記得三年前,這個虬髯大漢,熊家的家主熊虎,曾經帶着一群戰士突襲巫家,巫戰帶着巫金、巫銀外出狩,留守家中的巫銅重傷,差點沒被殺死。

    「你們就帶了這麼幾個人回來?」巫鐵沒看那幾本書卷,而是看向了巫戰等人帶回來的家族戰士。

    他記得清楚,半個月前出發時,巫戰等人帶走的戰士可是眼前的數倍之多,巫家可是傾巢出動了。

    「熊家那邊有一千多個礦奴,還有好些投降的戰士要看守,還有這麼多礦洞、農場。」巫金將書卷遞給了一臉喜色的灰夫子,大咧咧的說道:「所以,留下了一些人手在那邊。好些東西都要好生打理哩!」

    巫戰帶着隊伍來到了院門前,笑着向巫鐵揮了揮手:「太平,把庫房裏的好吃的好喝的都拿出來!」

    巫戰躊躇滿志的笑着:「吞掉了熊家,花費點功夫把他家的力量合併進來,嘿,眼饞黑風谷已經好些年了嘿……那可是一片肥的流油的好地!」

    「好好慶祝一下!」巫戰用力的揮動拳頭,大笑了起來。

    一眾返回的巫家戰士都歡快的笑着,幾個牛族戰士笑得渾身肌肉亂顫,身上好些剛剛結痂的傷口猛地崩裂,一道道血水流了出來,他們卻渾然若無其事的樣子。

    『虛日』的光漸漸黯淡。

    幾隻獸油火把插在院牆上,水缸大小的火團發出明亮的光芒,壓過了夜光苔蘚和夜光藤蘿的熒光,照得院子一片通明。

    苦澀的薯根澱粉釀造的劣酒一碗一碗灌下,大塊大塊肥膩的烤肉不斷送上來,一堆一堆高澱粉的根莖煮熟後切成塊,胡亂的堆在了石桌上。

    巫家的戰士們酣暢淋漓的享受着,在一旁伺候的岩石侏儒鬼鬼祟祟的,在地上捉摸着戰士們漏下的烤肉碎片和根莖,飛快的塞進嘴裏。

    有膽大的侏儒乾脆湊到了幾個戰士身邊,有酒水滴在石板地面上,他們急忙趴在地上,將滴落的酒水舔得乾乾淨淨。

    整個巫家石堡都充滿了喜氣。

    只有巫鐵在後院校場,一個巨大的蓄水池邊,他用石盆裝滿了清水,認認真真的清洗着熊虎滿是血跡的頭顱。

    一縷一縷的亂發理得整整齊齊,巫鐵耗費了很大的力氣,終於將這顆猙獰的戰利品打理乾淨。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巫戰一步一步的走了過來,站在巫鐵身後靜靜的看着。

    過了半晌,巫戰瓮聲瓮氣的說道:「這是祖傳的風俗……砍掉敵人首領的腦袋,用來獻祭給先祖,就能讓本家擁有更好的運氣,家族就能興旺發達!」

    巫鐵盤坐在熊虎的頭顱面前,雙手托着下巴,靜靜的看着閉目的頭顱。

    「爹,有一天,我們也會被人砍掉腦袋,成為他們炫耀武功的戰利品麼?」巫鐵很認真的問道。

    巫戰呆了呆,然後他搖着頭大聲的笑了起來:「怎麼可能!」

    得意洋洋的拍了拍胸膛,巫戰從脖子上解下了一條獸筋項鍊,摸了摸項鍊上那根一尺多長的白色尖牙,將項鍊掛在了巫鐵的脖子上。

    「哼,哼,我們巫家可不是好欺負的。」巫戰拍了拍巫鐵的腦袋,差點沒把巫鐵一巴掌拍倒在地。

    「這玩意,據說叫『蚩尤牙』,是熊家的傳家之寶!」

    「等你成年了,帶你回本家拜見家族長輩!」巫戰昂着頭說道:「對了……你大哥、二哥都見過你們母親……你和老三還沒有見過你們親娘和你們小妹……過幾年,多存點好東西了,爹帶你去見她!」

    指了指巫鐵脖子上掛着的『蚩尤牙』,巫戰眯着眼喃喃自語:「這玩意,你帶着玩兩年,到時候,免不得要被你親娘搜刮去!」

    臉上閃過一抹怪異的笑容,巫戰用力的揉了揉腰杆:「到時候,一定要給你們再添個弟弟……妹妹也好啊!」

    巫鐵愕然抬頭看着巫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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