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數語,卻透露出葉顧懷對天聖教的熟悉。
畢竟,晏柏舟也是這幾年與天聖教的高層慢慢接觸後,才知道這個盤踞西南數百年的教派有個極其古怪的規矩——只要更換教主,與教主同時代的七位高層,即兩護法、五聖使就必須立刻隱退,再也不准插手教中事務。
這一規矩的存在,看似是為了權力的順利更迭,但仔細一品,又能發現其中的不妥之處。
規矩是規矩,人心是人心。
要是人人都能遵守規矩行事,世間也就沒那麼多紛紛擾擾了。
事實證明,如此粗暴的一刀切,非但沒有讓天聖教的權力更迭平穩,反倒越發坎坷,為此流了多少血已不必細說。只消知道這一代,天聖教教主做了六年傀儡,教中一直是火鳳護法的一言堂便可見一斑。
正因為如此,聽得葉顧懷用家常閒聊般的語氣,隨口點出天聖教的機密之一,晏柏舟便對葉顧懷說的「與兩位護法打過照面」信了七分。可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只道:「不外乎是『名正言順』四字罷了。」
這就像權臣把持朝政一樣,權力再大,始終差了那麼一層。只要皇帝不是太年輕、太無能,遲早有奪回大權的一天。
葉顧懷眼中似乎凝着一點笑意,細細看去,卻又令人疑心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只聽他緩緩道:「有志向固然是好事,但若惹上不該惹的人,那可就有意思了。」
晏柏舟聽得此言,饒有興趣地想,葉顧懷這句很明顯意有所指的話,究竟是在說天聖教主,還是說晏柏舟自己,又或者一語雙關?
不過,無論葉顧懷說得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今天的試探可以到此為止了。
葉顧懷不會透露給晏柏舟更多的信息,就像晏柏舟也不會繼續暴露自己的底牌一樣。所以,葉顧懷很乾脆地說:「我不會更換住址,晏公子若要找我,只需派張六先生前來知會一聲即可。」
晏柏舟笑容不變,起身相送,直送到密道口,才由張六負責接手,繼續送客。
待到張六送完葉顧懷,回到大廳,就見晏柏舟站在畫聖張栩之的《山鬼圖》前:「這幅畫似乎是一位商人所呈?」
「正是。」張六畢恭畢敬地回答道,「東宮選妃,太后將此事交由大長公主全權操辦,宋姬之父將此畫連同五千金、陪都南郊的一處三進院落、王城內的三家店鋪以及千畝良田一併呈給長公主,只求其女名次靠前,能被太子召見。至於中選與否,便要靠她的造化。」
光憑這一段話就能判斷出來,晏柏舟的生母,魏國大長公主的處境並沒有他方才暗示的那麼糟糕。否則也不至於負責如此重要,可以令無數未來妃嬪欠下人情,又極其方便摟錢的美差。
「五千金與良田千畝不足掛齒,陪都的宅子、王城的店鋪雖然麻煩一些,關係足夠卻也能弄到。僅僅是這些東西,還不足以令母親點頭。唯有這畫,有價無市,顯然是壓軸的寶貝。」晏柏舟不緊不慢地說。
張六低眉順目,沒有說話。
晏柏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母親見慣了寶物,尚且會為《山鬼圖》冒險,將身為商人之女的宋姬引薦給太子。但在葉顧懷眼裏,價值連城的《山鬼圖》與一張鬼畫符也沒什麼區別。」
這樣的人,說是普通人家出生,晏柏舟第一個不信。
就像陸昭自稱「山野隱士」,也沒人真心當回事,都認為陸昭必是隱世家族的後裔,違背家訓出世,渴望在這大爭之世中一展拳腳一樣。葉顧懷就差把「生非凡人」寫在臉上,晏柏舟豈有不在意的道理?
既然如此,葉顧懷那句「不該惹的人」,是否既不是指他晏柏舟,也不是指天聖教主,而是梁王姬啟呢?
片刻的沉默後,晏柏舟冷不丁發問:「關於天聖教上代靈蝶護法,我們掌握了哪些情報?」
張六知道晏柏舟過目不忘,這些事情,就算自己不回答,晏柏舟心裏也一清二楚。但這位少主有個習慣,就是一邊聽別人匯報,一邊進行思考,便按照晏柏舟的喜好,簡明扼要地將事情交代清楚:「天聖教上代靈蝶護法姓姜,非常年輕,不過二十出頭。她的師父與火鳳護法才是同輩,卻走火入魔而死,便由剛剛及笄的她接替了護法的位置。」
晏柏舟緩緩踱步,不緊不慢地做出註解:「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她師父出了這場意外,她本該是本代靈蝶護法。」
這就意味着,她與本代天聖教主的關係應該不會很差,因為兩人年齡相仿,姜護法還要小一些,很可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張六閉緊了嘴巴,不做評價。
晏柏舟思索片刻,又問:「然後呢?」
「這位姜護法接任靈蝶護法之位後,第一件事便是將手中的權柄都交了出去。她常年待在天聖教總部的後山,圈了一塊地,專心研究毒蠱之術。教中高層聚會,她也幾乎不到場到場,只說『火鳳護法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火鳳護法樂見其成,其他人也不敢置喙。」
張六頓了一頓,又道:「便有傳言說,那位靈蝶護法是被火鳳護法所害,所以,繼任的姜護法才處處不要臉面,放下身段迎合火鳳護法,只求保全身家性命。」
對於這則傳言,張六原先是相信的,就連晏柏舟都沒懷疑。
天聖教兩位護法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遴選有資質的幼童,加以培養,權力不可謂不大。一上位就交權,從此之後再也沒了聲音,這種行為,怎麼看怎麼像純花瓶,窩囊廢。
這也可以理解。
一個小姑娘,師父都被害死了,自己不委曲求全,又能怎樣?火鳳護法既然能扶植她上來,就能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天聖教的這場變故,她或許插手了,或許沒插手,卻不可避免地捲入其中。就像風暴中的一隻蝴蝶,輕而易舉就被撕得粉碎,沒有激起任何動盪。
直到剛才,葉顧懷那句「火鳳倒也罷了,靈蝶可不是省油的燈」,令晏柏舟醍醐灌頂,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疏忽之處。
有些人很在意權力,因為對他們來說,那是維繫一切的依仗。
但還有一小部分人對權力不屑一顧,並非是本性清高,僅僅是因為,對這種人來說,權力、地位、財富、榮耀……世人瘋狂追逐的一切,他們唾手可得。
太容易擁有,就不會迫切需求。
晏柏舟可沒忘記,鎮南王陵之所以被發現,就是因為一年多前,天聖教出的一場內亂,有人逃到了延靈山脈之中,機緣巧合開啟了機關,被追擊者發現。
如今一想,他對葉顧懷方才的每一句話又有了全新的解讀,不由停下腳步,似是敬佩,又像嘆息:「這可真是……」
沉默許久的張六,此時卻抬起頭來,眉宇間帶了幾分長輩才有的擔憂,不惜僭越,也要問上一句:「您信葉顧懷?」
「當然不信。」晏柏舟平靜道,「他說得全是真話,然而——」
再度回到酒樓,重新叫了一壺烈酒的葉顧懷,看着略帶渾濁的酒水緩緩傾倒進杯子裏,想起方才晏柏舟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似笑非笑:「縱橫家的高徒真是不好惹,說得全是真話,然而……」
「沒有一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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