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琳動手術前一天,姥姥發覺了不對勁。在喬琳去省城前,跟她說想吃老家的黃桃,過幾天姐姐就回來了,到時候一起去大李家村吃桃子。姥姥滿口答應,用裝化肥的袋子裝了一大堆。可是幾天過去了,喬琳卻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姥姥了解她,她說想吃那就是真的想吃,不會讓自己白辛苦一場。
姥姥等不及了,給港城那邊打了電話,結果兩個女兒誰都不接。最後還是大女婿接的,喬建軍說,喬琳還在省城沒回來,等回來了再說。
姥姥越來越不安,嗓門也高了起來:「你給我說清楚,是不是家裏出事了?」
「……沒有。」
姥姥一下子就想起了從軍的外孫,心都揪到了一起:「楠楠出事了?是受傷了,還是……」
「不是,他不是去北京培訓了嗎,能出什麼事?」
「璐璐呢?她在外面被人欺負了?」
「沒有,挺好的,再過幾天就回來了。」
這兩個最讓人操心的都沒事,姥姥就放了一大半心,她壓根就沒往喬琳身上想。在她的印象中,那就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小狗,一個精力充沛的小猴,世間百病都得繞着她走,她怎麼可能生病?
但她還是問了一句:「琳琳呢?她怎麼也不給我打電話了?」
「她?她忙吧,在省城沒回來呢。」
大女婿一踟躕,姥姥立馬就察覺了哪裏不對勁,她不停地追問,可喬建軍守口如瓶,不肯跟她透露實情。對老人家來說,喬琳就是她的心頭肉啊!如果她知道喬琳生病了,那豈不是把她的心頭肉給挖了一塊?
掛了電話之後,姥姥坐在小馬紮上,看着那半袋子桃子發呆。兒子喊她吃飯,她也不動彈,而是一個勁喃喃自語:「肯定是港城那幫人出事了!弄不好……就是琳琳出事了!……不行,我得去趟港城,真是擔心死個人了。」
說來真是奇怪,喬建軍明明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掏空了,但他卻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他很怕自己閒下來。下午四點多,客人稀少,他就在後廚瘋狂地包着餛飩。聽到門被拉開的聲音,他剛要出來招呼,卻看到了一個蒼老的身影。她的的確良襯衫都濕透了,額頭上也不停地淌着汗。
「媽……」
「你別叫我媽!我跟你不是一家人,家裏出什麼事你都不用告訴我!」姥姥把化肥袋子放在地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說道:「我是來找琳琳的,我都找到這了,我就不信見不着她!」
「她真的還在省城……」
姥姥勃然大怒:「你少來這套!是不是把我急死了,你心裏就舒坦了?」
喬建軍也實在支撐不住了,淚珠子一下子翻湧出來。正好老董聽見動靜過來了,跟他說:「我幫你看着店,你陪着老人家去醫院看看琳琳吧!」
姥姥出門前,還拿了幾個桃子,要帶給喬琳吃。喬建軍一向節儉,可他毫不猶豫地叫了出租車,和岳母一起去醫院。到醫院時,姥姥已經得知了喬琳的病情,她沒有心情去數落女兒女婿了,而是徑直走進了病房,去看她心心念念的外孫女。
李蘭芝給喬琳買了飯,她吃不下;李蘭芝又出去買了些小女孩喜歡吃的零食,喬琳吃了幾口,就都放在了床頭。她沒由來地堅信自己得了絕症,因為太絕望,她反而表現得很淡定,不哭不鬧,也不纏着大夫問個不停。可她所有的堅強,在她看到姥姥的那一瞬間,像山體滑坡一樣迅速崩塌。
「姥姥!」
「姥姥」這個稱呼有種神秘的力量,她讓喬琳放棄了所有偽裝的堅強,卻也讓她得到了全世界的安全感。她抱着姥姥放聲大哭,姥姥強忍着眼淚,十分篤定地跟她說:「就是動個小手術,別害怕,別哭!」
「可是……可是有可能是癌症……」
「呸!不准說這樣的喪氣話!我家琳琳是個有福的人,不可能得那種病!」姥姥撥開了她的劉海,凝視着她的眼睛:「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得了什麼大病,那也不能哭哭啼啼的,那得挽起袖子來跟它干!有姥姥護着你呢,什麼病都打不過你!不准害怕,聽見了沒?」
聽了姥姥的話,喬琳的心就寬多了,也不再哭了。姥姥看到了桌子上原封不動的剩飯,又看看臉頰凹下去的喬琳,便瞪了旁邊的大女兒一眼。李蘭芝自知沒有照顧人的天分,坦然地接受了母親無聲的指責。
「你看,這是我去你四姥姥家摘的黃露,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我給你帶了好些來,你先吃着,吃不完的,我給你做成罐頭,你慢慢吃!」
姥姥的手抖得很厲害,連膠袋上的活扣都解不開,連連嘮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喬琳替她解開了,她先讓姥姥咬了一大口,然後自己才吃了起來。真好吃啊!好像從來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桃子。祖孫倆相識一笑,姥姥愛憐地抵住了喬琳的額頭。
「你先吃着桃子,我出去給你買點吃的。不能指望你媽照顧你,還是得我來!」
姥姥蹣跚着走出病房,喬家夫婦急忙跟着走了出去。誰知姥姥沒有下電梯,而是徑直走進了樓梯間,並把門給帶上了。不過須臾,就從裏面傳來了蒼老的嗚咽聲。
李蘭芝一個箭步沖了進去,喊了一聲「媽」,也忍不住淚奔了。
「你還好意思哭!你看看,這是你親生的孩子,被你照顧成什麼樣了!」姥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指着女兒一通斥責:「琳琳跟着我的時候,機靈又活潑,街坊鄰居哪個不喜歡她?怎麼一回到你身邊,就成了班裏倒數第一?她跟在我身邊,吃得飽,睡得香,從來不挑食,我沒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但至少把她養得健健康康的。怎麼到了你手裏,骨頭裏就長了個東西,還長了好多年?」
李蘭芝被斥責得抬不起頭來,卻也無力反駁,只能老老實實地聽着。
「兩三年前,琳琳回家的時候,我就看到她的腿時不時地彈一下,我以為她是缺鈣,囑咐她多喝牛奶。從那時候開始,那個東西就長在她膝蓋里了吧?這兩三年以來,她有沒有跟你說過腿疼?你有沒有往心裏去過?」
恍惚中,李蘭芝想起喬琳一次次說腿疼,就在出發去省城前一天,還讓自己陪她去拍片子……可自己到底是有多粗心,竟然從來都沒有把她的病痛放在心上?
看着大女兒的神情,姥姥便明白了八九分:「她還是個孩子,如果不是疼到一定份上,她怎麼能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你是她媽,你不關心她,誰關心她?別人生的孩子,你捧在手心裏當寶貝;從你肚子裏蹦出來這個,你把她當根草!琳琳明天動手術,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要把她帶走。就算她瘸了,我照顧她一輩子!我今天把話放這,我說到做到!」
喬建軍急了:「媽,我們倆是不對,但您也用不着……」
「用不着什麼?琳琳交給你們,才是落到後爸後媽手裏了!必須讓她離開你們一段時間,你們才能真心實意地反省!」
姥姥畢竟年紀大了,盛怒之下,她眼前有點兒發黑。但是她固執地推開女兒女婿,走出樓梯間,等着電梯來,她要去給喬琳買點好吃的。
姥姥出來後,站在門外的燕大夫迅速地閃到了一邊。他偷聽了之後才知道,喬琳的病很大一部分是由父母的疏忽給拖成這樣的。聽說這個小姑娘剛在省里的健美操大賽中得了一等獎,如果以後不能再跳舞了,那就太可惜了。在為喬琳感到惋惜的同時,他也在心裏將喬家夫妻譴責了一番。聽到姥姥這番痛斥,他心裏也暢快了許多。
其實,以他的經驗來看,喬琳膝蓋上的那個東西很明顯是積液形成的腫塊,看不出惡化的跡象。但是他不敢跟喬家人說,萬一最後的化驗結果是惡性的呢?那豈不是讓他們空歡喜一場,然後將他們推進更絕望的深淵?一個合格的大夫必須要謹慎再謹慎,千萬不能輕率地下診斷。更何況,喬琳膝蓋上的那個腫塊,就算不是惡性的,那也有致殘的風險。所以,他不能放鬆警惕,更不能讓喬家人掉以輕心。
可是看到姥姥蒼老的背影,他又覺得隱瞞真相太過殘忍。這個老太太,沒人知道她是怎樣頂着炎炎烈日穿過這座陌生的城市,因為不會坐車而在公交車站點來回徘徊,若沒有好心人指點,她都坐不上車;沒人知道她佝僂的腰身如何能背得起半袋子桃子;更沒人知道,在得知外孫女生病之後,她是怎樣一次次向上天祈禱——千萬不要讓孩子生病,如果真有什麼病痛,就讓我這老太婆承擔吧!孩子的人生還有很長,而自己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了,死也沒什麼可惜的了。
這些都沒有人知道,燕大夫也不知道。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着姥姥上了電梯,跟在了她身後。姥姥坐在候診室大廳捶腿的時候,燕大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坐在了她的身邊。
「老人家,我跟您保證,我一定會做好明天的手術。」
姥姥很詫異地看了這個年輕的大夫一眼,他長得清爽斯文,戴着一副黑框眼鏡,不知道他是誰?燕大夫微笑道:「老人家,放寬心,您外孫女的腿一定會沒事的!相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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