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琳常常通宵背數學題,她連題意都看不懂,但只有背在心裏,她才覺得踏實。
6月18日,她支持的意大利出局了,她又大哭了一場,回家後一邊哭一邊背題。爸爸不讓她那麼拼命,強制她上床睡覺,但喬琳會偷偷爬起來,繼續背題到凌晨。
爸媽的爭吵,就是在這天晚上聽到的。
喬建軍壓低了嗓音,但還是能聽出來激動:「本來你報個名,孩子就能上二中,你偏偏不報!現在好了,孩子天天累得流鼻血,你願意了?」
李蘭芝毫不示弱地說道:「璐璐、楠楠那會兒,就算我不報名,二中也爭着搶着要他倆,別人根本不會說三道四。你這個閨女呢?笨得像塊石頭一樣,她那水平根本考不上二中。就算硬塞進去,她也跟不上,只會拉低二中升學率。到時候我的同事怎麼看我啊?她小姨又會怎麼笑話咱們家啊?你一點兒都不了解我的感受,就知道瞎說!」
喬建軍氣道:「你管別人怎麼看幹什麼?你為二中付出了那麼多,讓孩子上個學又怎麼了?哪兒有你這麼當媽的,這麼狠心!」
李蘭芝的聲調驟然提高了:「咱家有三個孩子,得佔三個名額!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這教導主任的位子嗎?有一點兒把柄握在別人手裏面,我又會被趕出去!為了這三個孩子,我犧牲了多少年,現在事業好不容易有點兒起色了,你就想方設法地來把我弄下去?喬建軍啊喬建軍,你真夠自私的…」
臥室里突然傳來一陣「夢囈」,夫妻倆嚇了一跳,以為把小女兒吵醒了,便都不說話了。李蘭芝氣呼呼地回房間睡了,喬建軍又回到了餛飩館——妻子常年神經衰弱,有一點兒聲音就睡不着,所以他很少在家裏睡覺。
爸媽安靜了以後,喬琳枕着胳膊,淚水無聲地往下流。這個周末就是二中的自主招生了,如果考不上,自己會淪為整個家族的笑柄吧?
她最喜歡二中的校服,在她眼中,那無異於最漂亮的鎧甲。為了得到她,她願意付出一切努力。
手中的筆胡亂畫着,練習冊上那一行字逐漸清晰:
我討厭媽媽!
擁擠的高二教室,陳舊的課桌上堆滿了書,走廊過道里也堆滿了書,好像書的高度跟成績成正比一樣。
下午大課間,有二十分鐘休息時間。有的學生在外面打掃衛生,有的在一起閒聊。喬楠坐在教室最後面,用一張卷子做掩護,聚精會神地看着《足球周刊》。每看幾行,卷子就往上挪一點。
一個黑影站在了他面前,不祥的預感湧上喬楠心頭,心率瞬間飆到了180。若面前站的是班主任,這本還散發着油墨香味的雜誌就要被收走了。
「班長!」
喬楠抬起頭,這才看到眼前站着兩個女生。因為巨大的學習壓力,二中女生通常很自覺地減掉三千青絲,省去了很多打理頭髮的時間,尤其是在兩個高手如雲的實驗班,女生都像幹練利落的女兵。不過從背影看,的確有點兒「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意味。
「什麼事?」喬楠若無其事地往下拉卷子,將雜誌遮了起來。
「不能把薛冬梅踢出咱班麼?再這樣下去,我們幾個都要瘋了!」
「就是就是,我們都是一個宿舍的,薛冬梅不洗澡、不洗頭,簡直要臭死了!每天晚上一熄燈,她就躲在被窩裏照着手電學習,吵得我們都睡不着。今天早上金子說了她兩句,她倆就在宿舍打起來了。金子抓了她的頭髮一下,頓時就哭了,說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油的頭髮,太噁心了!」
薛冬梅的所作所為,喬楠早有耳聞,不過他雖然是班長,但女生的這些事他怎麼管?他為難地撓了撓頭,還沒說話,就看到薛冬梅走了過來。
薛冬梅留着《閒人馬大姐》中馬大姐的髮型,戴着一副很老土的眼鏡,身上的校服皺皺巴巴。她面無表情地說:「你們再敢嚼一次舌頭,我今晚回去就跳樓。」
一陣陰風颳過,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了。因為薛冬梅的狠勁兒,他們都是見識過的。
在薛冬梅轉身離去的時候,喬楠忍不住說了一句:「同學一場,何必鬧得這麼僵?互相體諒一下不好麼?」
薛冬梅冷笑:「抱歉,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考大學的,同窗情誼,我講不起!」
說罷轉身離去,再也不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
喬楠感覺自己這個班長當得太失敗了,他責任心很強,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女生之間的問題。正在他垂頭喪氣之際,他的同桌兼死黨徐威回來了。他剛跟同學們去送完垃圾,熱得滿頭大汗,隨手撩起校服襯衣,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襯衣擋住了視線,他沒看到腳下的書,「哐當」一下子就被絆倒了,送垃圾時偷買的土豆餅也飛了出去。
女生們大笑起來,用《孔乙己》的語調說道:「徐威,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在實驗一班,徐威的確是孔乙己般的存在,因為「只有他在,才可以笑幾聲」。徐威聽到調侃,非但沒有惱怒,而是躺在書上,有些陶醉地說:「我正在踐行校長的號召,徜徉在書的海洋里啊!」
眾人鬨笑起來,喬楠看不下去了,黑着臉將他拉了起來:「不嫌丟人?」
徐威嘿嘿笑着,回到座位上坐下,問道:「怎麼了,剛才那群丫頭片子又把你當婦女之友,過來訴苦了?」
喬楠白了他一眼:「她們那是信任我!」
「是啊,要是不信任你,低調的喬木頭同學,怎麼會當上咱們班的班長呢?」徐威調侃道:「你留意一下哦,說不定這裏面會有你以後的女朋友,那也說不準。」
「切!」喬楠懶得理他,專心看起了卷子。
徐威從褲兜里摸出一個足球狀的鑰匙環,扔到同桌桌子上,說道:「我爸前些日子去韓國訪問了,正好帶回一些世界盃紀念品,我剛從他辦公室里拿出來。你家琳琳這周不是考二中麼?你幫我給她吧,讓她好好考試。」
喬楠奇道:「你什麼時候對喬琳這麼上心了?我可告訴你,她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你如果敢打什麼歪主意…」
「呸,想法怎麼那麼齷齪!」徐威啐道:「她叫了我這麼多年『徐威哥』,我得有點兒哥哥的樣子好吧?哪兒像你,一點兒禮物都不買,還整天那麼欺負人家!」
喬楠啞然,稍稍反省一下,便繼續看書了。
喬家餛飩館,孫瑞陽正在給喬琳講數學題,魏成林捧着一本《七龍珠》,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孫瑞陽悄聲讀着題:「一個水庫存水量一定,河水均勻入庫。5台抽水機連續20天可抽乾;6台同樣的抽水機連續15天可抽乾…」
喬琳翻着另一本書,嘴裏卻很自覺地接下了孫瑞陽的話:「6天抽完需要12台抽水機,公式是…」
孫瑞陽驚訝地問:「你…你這不是都會了嗎?李老師還讓我來給你講?」
喬琳很誠實地說:「我不會,我一個題都聽不懂,不過我把這一本書全都背下來了。」
孫瑞陽目瞪口呆,在他印象里,背英語、語文是理所應當的,他第一次聽說,有人將整本奧數題都背了下來。
喬琳繼續翻着別的書,說道:「你剛才讀的那個題,在第二十頁中間,好像是第五題。」
「琳琳姐,你真厲害!」正在埋頭看漫畫書的魏成林也忍不住抬起了頭。
喬琳搖頭道:「我不厲害,出這些題的人才厲害。也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多水庫可以抽水,也不知道水池裏的水為什麼要一邊放、一邊灌…所以他們的腦子才是最厲害的。」
幾個小孩子正在說着話,喬楠下課來吃飯了。他將那個足球狀的鑰匙環給了喬琳,並將徐威的話轉告給了她。喬琳捧着鑰匙環愛不釋手,立刻將脖子上的鑰匙取了下來,掛在了鑰匙環上。
喬楠吃着餛飩,自言自語道:「你說你瘦得像只猴子,黑得像塊木炭,咋就有那麼多人稀罕你呢?」
喬琳早就習慣了哥哥的「嘲諷」,她大喊一聲「降龍十八掌」,便拍在了哥哥背上。喬楠又一次被嗆到,直到眼淚流出來,咳嗽方才好了。
這次周二中大休,時隔一個月,學生們才迎來了一天半的假期——他們從周五晚上便是自由晚自習,周六、周日上午可以離校,但周日下午必須返校上課。喬楠本來打算吃完飯就回校學習,結果沒想到媽媽面色陰沉地回來了。
喬琳最近跟媽媽鬧脾氣,看見媽媽進來,也沒有跟她打招呼,而是將身子轉過去,埋頭寫作業。
喬楠卻覺得不對勁,因為媽媽徑直走進了後廚旁邊的臥房,低聲哭泣起來。
「媽,出什麼事了?」喬楠不安地問道。
淚水順着指縫往下流淌,李蘭芝泣不成聲,不知如何作答。
這時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喬建軍從後廚出來,也察覺到了妻子的不對勁。喬琳雖然跟媽媽冷戰,但擔心媽媽舊病復發,便趴在門框上偷聽。
李蘭芝想着小女兒明天要考試,便嚴肅地說:「喬琳先出去!」
「我不!你不讓我聽,我就更胡思亂想了。」喬琳死扒着門框,倔強地說。
喬建軍急得直跺腳:「都這樣了,你還瞞什麼呀?你越不說,孩子心裏越犯嘀咕。」
「蘭雲得尿毒症了。」
一家人瞬間變了臉色,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喬琳衝進了房間,拉着哥哥手問:「舅舅得了尿毒症?尿毒症是什麼病?嚴重嗎?」
喬楠只是高二學生,但他知道這是一種十分厲害的病。舅舅一向體弱多病,得了這種病…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他知道妹妹跟舅舅感情非同一般,因此囁嚅着沒有說話。
喬建軍如墜冰窟,恨不能仰天長嘆——疾病就跟這家人過不去了!但他是家裏的頂樑柱,沒辦法脆弱。他在妻子身邊坐下,問道:「蘭雲現在在哪兒呢?我昨天還跟媽通電話了,她什麼也沒說啊!」
李蘭芝卻哭得越發厲害,再也不復女強人的形象:「蘭雲在萊縣人民醫院住了半個月了,桂蓉一直在醫院裏陪着。如果不是寶慶連訂輔導書的錢都沒有了,咱媽壓根就不會告訴我。」
喬琳隱約知道這病的嚴重性了,死摳着哥哥的手,淚水又涌了上來。她都想明天不去考試了,直接回萊縣看望舅舅。舅舅看到自己,心情也會好很多吧?
李蘭芝越想越傷心,已經泣不成聲:「在我們三姐弟中,老三考大學考得最好,可上了不到半年,就得了紅斑狼瘡,他想咬牙挺過去,沒想到又得了急性肺炎。那時家裏哪兒有電話?電報也不是說拍就能拍的,所以學校找到我們的時候,他都在重症病房裏躺了一個星期了。還好那時在北京,學校很關心他,再加上醫療條件好,總算把命給保住了,不過學是沒法上了,只能回家養着。我總以為老天爺不會這麼狠毒,沒想到到頭來,竟然讓他得了尿毒症…」
喬楠一向嘴笨,又不擅跟父母交流,此時見媽媽哭得傷心,他也心如刀絞,卻只是輕撫着媽媽的背,徒勞地說着「會好的」。
李蘭芝哭了一會兒,方才鎮定下來,又將兩個孩子訓斥一番:「你們倆怎麼還在這裏?不要做作業啦?還有喬楠,你這馬上就要升高三了…你舅舅雖然病得不輕,但一時半會兒也沒大事,你們倆好好學習是正事。」
兄妹倆相顧無言,無奈地從房間走了出來。喬楠讓妹妹別擔心,喬琳也只是訥訥點頭,根本聽不進去。
喬琳雖然年紀小,但心思卻很重,她寫不下作業了,晚上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着。「花兒樂隊」的磁帶換了兩遍了,還是毫無睡意。那時家裏沒有電腦,更沒有智能手機,她沒法查「尿毒症」到底有多嚴重。她翻來覆去,最終打定主意,明天就去找她的狗頭軍師孫瑞陽,他一定能想出好辦法來。
第二天一早,喬琳就來到了二中初中部。孫瑞陽在二中上初一,算是這次考試的小考務,在校門口幫忙維持秩序。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喬琳,一下子就看出她很不開心。
「怎麼了?」孫瑞陽悄悄問道。
「我舅舅得了尿毒症!」喬琳眼含熱淚,問道:「狗頭軍師,尿毒症厲害麼?」
孫瑞陽聽到「尿毒症」,清秀的眉間便擰成了一個疙瘩,他在腦海中搜索了片刻,說道:「尿毒症也不是絕症,換腎就能好。」
「換腎?」喬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孫瑞陽神色十分篤定,他推了推眼鏡,儘量說得輕鬆一些:「早在五十年前,就有換腎的技術了,現在醫療技術這麼發達,換個腎還不小事一樁?」
喬琳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捂着胸口坐到了台階上,喘息道:「這樣就好。」
「可是…換腎不僅要有合適的腎,還要花很多錢。」
喬琳不在乎地說:「沒事,我小姨以前就說過,不管花多少錢,都得治好我舅的病!」
孫家、小姨家是上下樓鄰居,對於小姨的為人,孫瑞陽自然了如指掌。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委婉地問道:「李阿姨…真那麼大方?」
「這麼多年來,舅舅治病花了很多錢,向來是舅舅花多少,小姨就給多少,只不過舅舅不要。」喬琳忽閃着大眼睛說道。小姨當時拿着給舅舅治病的錢跑去上海考大學,這件事只有自己家人知道。她相信,就算她不跟別人說,小姨心裏也早就是一片地獄了。
「那就好,有錢有腎,你就不用擔心了,我送你進考場!」
「好啊!」聽到舅舅有救了,喬琳心情放鬆下來,絮絮地說:「小時候我住在鄉下,姥姥家和舅舅家挨着,我兩家隨便住。舅舅是個特別和氣的老師,他對我也可好了呢!他見我瘦,就在四姥爺家裏給我訂了兩份牛奶,給寶慶才訂了一份呢!春天的時候,他帶着我和寶慶做風箏,做好了就領着我們去地里放;夏天的時候,帶着我和寶慶去林子裏捉知了。秋天去山上拾栗子,冬天就在家裏教我們背詩。」
初夏時節,從高大的楊樹上傳來一陣蟬鳴,喬琳立刻來了精神:「對了,你知道怎麼捉知了嗎?就是把麵粉揉成團,再把麵團放在水裏洗,最後只剩下麵筋。把麵筋抹在竿頭上,到了林子裏,看到知了,『呼』地一下伸過去,就把知了給抓住了!」
喬琳說這些的時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盛了一汪水。儘管這些故事孫瑞陽都聽了八百遍了,不過他不介意喬琳繼續說下去。或許是因為清晨的陽光恰好灑在她身上,或許是因為她渾身上下都洋溢着活潑的氣息…看到這樣的她,孫瑞陽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很陽光。
於是他笑着接了下去:「你們捕了很多知了,最後拿回家炸着吃了。」
「嘿嘿,你都背下來了!」喬琳吐吐舌頭,目光看向遠方,似是在回憶那段美好時光,繼而又有些傷感地說:「姥姥、舅舅從來都不吃,舅媽信佛,就更不吃了,所以最後都是我跟寶慶吃了。那時我倆吃着炸知了,在屋裏看《新白娘子傳奇》,還看《白眉大俠》,姥姥他們就在院子裏納涼…那時我跟他們說,長大後我要賺很多錢,給舅舅治好病,讓咱們一家永遠都能這麼說說笑笑的…我這個目標還沒實現,我不能讓舅舅出事…」
喬琳的神情黯淡下來,大眼睛裏似乎溢出了淚水。孫瑞陽急忙從書包里拽出紙巾來,說道:「你別哭,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尿毒症不會死的,你舅舅是個好人,老天爺也會保佑他的。」
聽了孫瑞陽的話,喬琳確實輕鬆了許多,她一抹眼淚,笑着說:「真不愧是我的狗頭軍師!」
「能不能給我起個好聽點兒的外號!」孫瑞陽無奈地笑了笑,無意間摸了她的頭一下,笑道:「小樣!」
「呼!心情放鬆了,可以去考試了!」喬琳握着小拳頭,鬥志滿滿。
「時間還早呢,不過你先可以去看看考場。」孫瑞陽也握起拳頭,跟她的拳頭碰了一下,笑着說:「小東邪,加油哦!」
喬琳重重地點點頭,跑進了教學樓。孫瑞陽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語道:「還是那麼好騙,一哄就好!」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9s 3.934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