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虞美人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值得信任的感覺,而男人頭上的烏鴉雖然搞笑又羅嗦,但很親切,就像朋友一樣。雖然美人從來沒有交過真正的朋友。
他們說爸爸是好人。但為什麼之前的很多年,除了媽媽,所有人都說爸爸是壞人呢?就連恩昆阿公也沒有否認過。
美人曾經去問過恩昆阿公,因為恩昆是侉子壩最德高望重的人。恩昆說的話,大家都要聽。
她問:「阿公,我爸爸真的是毒蠍子,是一個壞人嗎?」
老恩昆總是吧嗒着煙說:「天知道哩!」
她也聽壩子裏別的人問過恩昆阿公有關他爸爸虞剛的事情。
老恩昆也總是吧嗒着煙說:「莫提他,莫提他。」
美人覺得爸爸一定是很讓恩昆阿公討厭的人,所以他才不願意提起。
清澈的潭水映照着天空,浮着一些白雲。
這時候,水面忽然一陣晃動,光影里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那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穿着黑紅相間的繡花大襖,頭髮盤起在腦後,頭上帶着好看的頭巾。她從水裏悠悠地走來,像剛剛采完桑子回家的姑娘。
「媽媽!」虞美人看見女人激動地叫起來。
美人想要撲上去,撲進媽媽的懷裏,可是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一動也動不了了。她拼命地掙扎,卻一點用都沒有,連動一下手指頭都不行。
她求助般看向腦袋上頂着烏鴉的青木。
她聽見青木說:「放鬆,調整呼吸,放鬆,不要想着跳下去。」
她就開始深呼吸,想着放鬆自己。
果然,身上那種被重重壓着的感覺消失了。身體變得從未有過的輕鬆,像一片雲,飄了起來。
她輕輕飄到媽媽的身邊,想要伸手去觸摸媽媽的臉。
可是她發現自己沒有手了。她是一片雲。
「媽媽,你去哪裏了?我見不到你,好害怕!」她說。
媽媽朝她笑:「媽媽和爸爸在一起呢!美人不害怕!美人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丫頭!」
美人用力點點頭:「可是,他們都說爸爸是壞人,媽媽你為什麼要和壞人在一起?」
「爸爸不是壞人,爸爸是個英雄!」媽媽說。
接着,媽媽的身邊出現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身警服,挺着胸膛,筆直地站着,像一座偉岸的山。
「爸爸!」虞美人認了半天才認出來,這就不是自己那個「壞爸爸」嗎?
爸爸和媽媽都在朝美人微笑。
「爸爸是警察嗎?」美人問。
「當然是啊!」爸爸的表情很嚴肅,也很慈祥。他把手放在帽子旁邊敬了一個禮,很威風的樣子。「不但爸爸是警察,今天來的大爹也是警察。」
美人點了點頭,然後指着旁邊那個雞窩頭上頂着一隻烏鴉的男人問:「這個青木耶耶也是警察嗎?」
「……」青木還沒有回答,烏鴉就「呱呱」的大叫起來,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她叫你爺爺?哇哦——她叫你爺爺!呱呱……」
青木也沒有聽懂小丫頭為什麼叫他「青木爺爺」。
小丫頭嘟嘴說:「不是爺爺,是耶耶!耶耶就是——叔叔的意思。」
「什麼?」烏鴉收起了它長大的嘴,抱怨道,「方言真麻煩!」
看見烏鴉垂頭喪氣的樣子,虞美人開心地笑了。爸爸和媽媽也哈哈大笑起來。看見爸爸媽媽開心的樣子,她就更開心了。
爸爸說:「美人啊,跟着你大爹去吧。」
美人說:「為什麼了?你們不要我了嗎?」
媽媽說:「你大爹會帶你去城裏,那裏有很高的房子,有很大的學校,還有很多小夥伴。」
「我不要去城裏,我不要上學!」美人嗚嗚哭起來,「你們不要我了!」
她的眼淚變成了雲朵里的雨滴,嘩嘩地落進潭裏,在水面上砸出了許多許多小水坑。爸爸和媽媽的影子就變得模糊了。
她哭得更厲害了。
媽媽說:「美人不哭,爸爸媽媽不會不要你的。」
美人問:「真的嗎?那你們為什麼要我和大爹走?我不要和大爹走,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媽媽說:「媽媽和爸爸在一起很幸福。我們會一起在這裏等你,你要快快長大,學好多好多知識,將來要考上大學。等你上了大學,你就知道我們在哪裏了。」
「真的嗎?」美人將信將疑。
「真的。」媽媽說,「但是如果你不跟大爹走,你將來不考上大學的話,你就算來了,我們也不會見你的。」
媽媽的表情很嚴肅。美人第一次看到媽媽這麼嚴肅的說話。
她用力地點頭,流着淚說:「媽媽放心,我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雨越下越大,水面越來越模糊,天空消失了,爸爸和媽媽也消失了。
天地之間瀰漫着濃濃的雨霧,除了青木耶耶和他頭上那隻黑烏鴉之外,什麼都看不清了。
她懊惱極了!
我為什麼要哭呢?如果我不哭,就不會下雨。不下雨,湖面就不會模糊,爸爸媽媽就不會消失。
媽媽說我是勇敢的丫頭,可是我為什麼就忍不住要哭呢!
她開始拼命地忍,不讓自己哭出來。
雨果然小了。
天空慢慢放晴,潭水又變得清澈了。
但是,潭裏的水位也在一點一點地下降,慢慢的,就看見了潭底。
她聽見烏鴉在叫:「哇哦,這麼快就結束了嗎?不再繼續一會兒嗎?」
接着,烏鴉就變成了一個淡淡的影子,然後不見了。
水沿着地面向中間匯攏,又沿着桌子的四邊向上流回桌面,桌面像一片浸潤了水的花梨木板。
桌上的水又回流到日記本上。本子上的字像一群小魚,在水裏優哉游哉地游。
過了一會兒,紙頁漸漸邊干,就只剩下了一大塊黃色的污跡。
一切又回到了她剛剛翻開日記本時的樣子。
一滴晶瑩的眼淚吧嗒一聲掉落在紙上,使得那塊淚斑又擴大了幾分。
虞美人扭過頭,看見青木在旁邊,和自己同坐在一條長條凳上。他的頭髮亂糟糟的,真的像是被鳥爪抓過一樣。
她看着青木的頭,想起烏鴉說它的爪子有腳氣,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
老恩昆家的院子裏已經來了不少人,都在等着開飯。
史大壯一邊給眾人散煙,一邊嘻嘻哈哈地說些家常話。這時候,他看見青木拉着虞美人的手從裏屋走了出來。
虞美人走到史大壯身邊,咬了咬嘴唇,叫道:「大爹!」
史大壯正在散煙的手僵在空中,呆了半晌,才激動地應道:「哎!」
雖然只有一個字,但這是青木認識史大壯以來,從這條硬漢口中說出來的最柔軟的一句話。那時候,史大壯像極了一個和失散多年的女兒相認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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