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了劉淮一行到了軍衙,俞景陽道:「諸位遠來辛苦,且在後衙好好歇息。今日城外本朝兵馬大敗了契丹人,數日之間,當無大戰。我着吏人準備文書,供將軍查驗。」
劉淮道:「城外契丹兵馬數萬,而我軍只來了騎兵,余兵尚未到達,解圍非數日間的事情。守城第一要有兵,第二要有糧,無兵無糧城池再堅固也無用。這一位何殿直,是本營的糧草官,你且着吏人與他一起,去查驗城中糧庫存糧。此最為要緊,耽擱不得。」
俞景陽暗暗出了一口氣,好在自己貪心,怪外面糧價不高,還沒私賣軍糧。如若不然,這一查就要出問題。當下不敢怠慢,吩咐了人,帶着何三郎去查驗糧草。
說定了晚上酒宴接風,俞景陽退了出去,周肅對劉淮道:「我看這俞都監,目光閃爍,說話語焉不詳,不似個好人。指揮既然來接本城防務,何不就此奪了他的軍權,整訓軍兵,堅守城池?」
劉淮道:「我們只有一百人入城,防務還是要靠這裏原有的兵馬。如果一來就奪了都監兵權,只怕人心擾動,恐出意外。我們已經入城,只要小心謹慎,能發生什麼大事?守城第一,其餘以後再論。」
宋軍兵營,杜中宵備了酒宴,犒賞今日立功的將士。同時命軍中全軍士今天飯菜比往日每人多加一碗酒,多加一塊肉。營指揮使以上的,全部參加慶功宴。
十三郎昂頭挺胸,得意非常。從他帶了海里的屍體回來,就再也掩飾不住那股得意勁,自己也知道從今之後不一樣了。斬將奪旗的軍功,特別是地位這麼高的將領,宋軍可不多見。有了這軍功在手,自己營田廂軍騎兵之主的位置,大約是坐定了。海里是契丹的六院軍將,中級將領,可不是小頭目可比。
眾人坐定,杜中宵舉酒道:「今日與契丹初戰,武都指揮使斬將奪旗,帶本軍在契丹大軍中從容進出,可謂大獲全勝。諸位且飲一杯,與武將軍賀!」
眾人一起舉杯,向十三郎祝賀。
十三郎端起面前的酒,仰頭一飲而盡,道:「今日斬的這廝,審問拿的契丹人才知道,是個什麼六院軍將,向來勇猛。他向我衝來,意欲與我大戰一場。卻不想我取了騎槍出來,一槍取了他的性命,最後做了個糊塗鬼。想來到了地府,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死的。我十三郎陣前刀槍不怕誰,可明明有槍帶在身上,哪個跟他廝殺?沖陣是提着腦袋做的事,自然要乾淨利落!」
杜中宵點頭:「不錯,正該如此!有槍為什麼要用刀槍?有炮為什麼要用槍?都是一個道理。與敵交戰,不只是要殺傷敵人,還要保存自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越打越強,敵人越打越弱。」
石全彬起身,敬了十三郎一杯酒,讚嘆道:「國朝自立國,便與契丹數次爭戰,雖有小勝,卻難掩大敗。自四十餘年前澶州之盟,兩國才算平靜下來,再無戰事。但契丹人勇猛善戰,難以抵擋卻是人人皆知。難聽點說,這已經成了本朝的心病。今日將軍陣前斬將奪旗,酣暢淋漓,着實痛快。此場大勝,當為將軍賀,為朝廷賀!」
十三郎叉手謝過,笑着看着眾人,愈發意氣風發。
石全彬坐下,對杜中宵道:「待制,如此大勝,當飛馬稟報朝廷。不說賞賜,重在振奮士氣,讓朝廷安心。有了這次初戰,便知道營田廂軍決非尋常兵馬比,契丹人也不是打不敗的!」
杜中宵想了想,道:「可以。不過,有了這一次捷報,我們此次必須擊敗耶律重元。只要出絲毫意外,就難免惹人閒話。我本意再戰幾陣,如此就免了,等後邊步軍上來,步騎合一才能擊潰契丹。」
石全彬道:「為何不讓炮兵先來?本軍炮兵最是犀利,有了他們,何懼敵軍!」
杜中宵道:「團練,騎兵勇猛,炮兵犀利,確實如此。不過,兩軍交戰,最根本的是步兵。沒有步兵做一軍的定海神針,其他兵種都有缺陷,都有隱患。今日觀契丹軍,對我們的鐵甲騎兵無計可施,配合步兵足以戰而勝之。後方的車輛、牲畜都要集結,一時運力有限,炮兵還要等些日子。」
石全彬急道:「待制,為何作戰步兵才是根本?今日觀來,本軍騎兵可勝契丹騎兵,如再有炮兵支持,何愁不能一舉擊破契丹!」
杜中宵奈心地道:「團練,不管是騎兵,還是炮兵,雖然犀利,但也弱點明顯。炮兵怕近戰,一旦被敵攻上陣地,就一切皆休。騎兵怕鹿角、器械,怕地形複雜,一個不察,就易釀成大敗。惟有步軍四平八穩,攻雖不足,守卻有餘。有步兵掩護,騎兵和炮兵的優勢才能發揮出來。契丹是遊牧之國,每出兵也要有比騎兵更多的步兵輔佐一旁,不然不足以應變。」
石全彬雖然也曾經統兵一方,但卻從來沒有經歷過戰事,杜中宵說的這些,他似懂非懂。重重砸了一下手掌,嘆道:「難得如此大勝,不能趁勝出擊,一鼓作氣擊敗契丹,着實可惜!本朝對契丹本就敗多勝少,幾年前又奈何不得党項,此番契丹大勝,說句實話,許多將領都怕了契丹人。很多人眼裏,本朝的兵馬就是比不上契丹,不只是馬不行,就連兵也不行,將也不行,中原漢人就是打不過胡人!」
杜中宵微微點了點頭:「有什麼辦法,誰讓敗得多了,扳不回來呢。再加上不管禁軍廂軍,對外屢戰屢敗,境內可是威風得很,連帶着許多人認為漢人不會打仗了,就連漢人自己都信了。」
自晚唐起,契丹就是北方強權,五代時後晉石敬塘割幽雲十六州,向契丹自稱兒皇帝,這種局面就積重難返了。耶律德光收了幽雲十六州,南征入汴梁,天下藩鎮召之即來,耶律德光自認中國之主。如果宋軍夠強,憑藉中原的雄厚實力,當然可以北復幽燕,擊敗契丹。可大宋立國之後,鑑於五代的教訓,着力於削弱軍隊的威脅,幾十年下來,軍力一年不如一年。自真宗皇帝起,面對外總威脅,就只能不斷擴大軍隊規模,硬堆數字了。憑藉着數量優勢,大規模戰爭還能靠着不斷消耗敵人,把敵人拖垮,最終讓敵人知難而退。這是國力的優勢,沒有什麼稀奇,千年之後國軍的戰力與侵略者的差別比現在還大,不都拖到了最後勝利。但小規模戰爭,那就毫無辦法了。有小規模戰鬥的勝利,沒有戰役勝利。
這跟崇文抑武沒有什麼關係,實質上是為了消除軍權對皇權的威脅,禁軍基本不再設高級將領。高級將領只存待遇,武將中的節度使可不少,待遇不比宰執差,但他們沒有實際的統兵權。禁軍中真正意義上的統兵官,幾萬人的廂都指揮使都近於虛設,真正有統兵權的是營指揮使。一個人參軍,哪怕從士卒做到管軍,做到了武將之極,同樣既沒有帶大規模兵團的經驗,更沒有指揮大兵團作戰的經驗。
為了穩固皇權,太宗之後最少採取了兩條最根本的辦法。一是收買,武將的待遇要強於文官,但升遷比文官慢,不過一旦有軍功又快於文官。再一個是把最需要組織能力的軍隊,變成了一盤散沙。時人所說的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歸根結底是一個組織力的問題。營以上,禁軍就沒有組織能力了。不是軍官能力的問題,而是在制度上就沒有組織,這樣的軍隊神仙領着也難打勝仗。
文人統兵,根本的原因,不是抑制武將,而是武將在帥一級是空白的,只能用文官填補空缺。文官好歹還有組織的概念,大部分武將那是連概念都沒有的,朝廷教的只有臨陣授圖。
狄青為什麼被皇帝看重?就是認為他有為一路主帥的能力,是證明以前軍制沒有問題的稻草。雖然在西北的時候,狄青從來沒有作為一路主帥統兵打過勝仗,到底各個位置都做過了。一定要狄青做南征的主帥,就是要有戰績,證明這是一個合格的主帥,一個從士兵到樞密太尉的主帥。
帶了幾年兵,杜中宵對這些已經看得一清二楚。對軍事不熟,記憶中的知識也知道,軍隊的戰鬥力首先來自於組織的力量。組織能力不行,戰力怎麼可能強?
營田廂軍把基本組織設在一千人左右,與歷史上的將兵法相差不多,都是一個基本單位。但營田廂軍的營指揮使,不是戰場指揮官,而應該是上一級。而上一級,是不直接統兵的。
石全彬當局者迷,依然視契丹人為虎,聞之色變,杜中宵不會。今天看了契丹人打仗的過程,就知道自己以前把他們想得過於厲害了。這個道理就跟歷史上中日戰爭時,國軍面對日軍幾無勝績,那時不只是軍隊,就連人民也覺得日軍不可戰勝。等到換另一方組織力上來,才知道這種想法有多麼地可笑。換成同樣的兵器,中國軍隊能把日軍打得屎都出來。
不是敵人太強,而是自己太弱。不是漢人不會打仗,是朝廷的軍隊不會打仗。這是兩回事。
這就是被有些人讚嘆不已的帝王心術,分而治之。小聰明一時,貽害無窮,最終身死國滅。宋後的軍隊依然這樣延續着,因為帝王看中了這套統治術,寧辱於外敵,不惜荼毒於天下。這樣做的帝王,包括無帝王之名而有帝王之實的人,同樣被認為是有非凡之才,只是時運不濟,被趕到小島上的,都被許多人稱頌着。卻不知對於真正的帝王來說,沒有公心,何保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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