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大宋 第243章 百鍊鋼化繞指柔(下)

    歐洲人的文化如此,對文明的認識也是如此。挖出了人類遺址,先要定義幾個標誌,有了就是出現文明,沒有就不是。憑什麼?還是以一種我比以強,我比以富,我說了算的自認救世主的潛意識。他們把接觸到的國家分個類,這是文明國家,那是野蠻國家,幾千年來沒變過。

    野蠻國家可以鄙視,野蠻人可以征服,還有連野蠻人都不算的,可以任意屠殺、販賣、奴役,這是他們的傳統。這樣一種文化意識里,奴隸社會是當然,從上而下只能封建也是當然。與這種傳統不一樣的文明,就是他們眼裏的另類,是所謂的野蠻國家。比如那隻冰天雪地的大毛熊,沾上了蒙古人帶來的大一統的傳統,是個怪物。看起來再一樣,那也不是跟他們一樣的文明人。

    以這樣的眼光看世界,怎麼可能被這個時代的人接受?此時的宋朝,漢人曾經被北方遊牧民族佔據半壁江山,曾經被打得很狼狽,甚至曾經被統治過,但一直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地方,是文明之地。哪怕打不過的契丹、党項,除了一時另類的,上層紛紛主動漢化。杜中宵學的知識,是漢人國家兩次被打掉,又被一大群國家輪番上來踩踏,不但是政權,而就連經濟、文化都徹底被打服了之後,強行把自己的傳統要麼扔提,要麼改掉,完全以一種新面目來教的。跟這個時代的人談,當然會被當成怪物。

    看王安石和韓絳兩人有些迷惑的眼神,杜中宵笑道:「我們讀書人,當然要讀史,不讀史就不知天下。數千年來,無非是三代,商周,和秦漢以降。最大的區別是什麼?為什麼這麼分?當然就是從朝廷理天下分不分封來看。郡縣制是大一統,但是吏有封建,就是完全的大一統。吏有封建有沒有害處?兩位一樣,都是做過許多年官的,自然知道其中害處。你們有手段,能夠管住治下吏人,那是你們本事,不能說就沒有害處了。所以理政的核心,一切都從封建上來。怎麼破除封建,而又能穩住天下。」

    「剛才講過,核心就在兩個字,一個權字一個錢字。權現在好說,朝廷有辦法。辦實業,靠自己的產業賺錢。印錢,靠合理的貨幣制度賺錢。發債,靠債賺來的錢賺錢。再想一想,辦法還有很多,並不只需要依靠錢糧稅賦。為什麼這樣說?對於朝廷來說,開支越是依靠徵稅,就越是容易被左右。比如前幾年變動數次的茶法。每一變,先要顧慮販茶的商人,他們虧了本錢,以後沒人販茶怎麼辦?反而開山種茶的人,雖有官員提起,但真變茶法的時候,並不會考慮他們。所以朝廷支出,越是不依靠稅賦,施政時就越不被勢力人家所左右。這是根本,沒有這一根本,很多事情就無法做了。有了這一根本,朝廷就收了天下財權。財權在手,施政就能從心所欲。把地方上的錢糧收到三司,利用稅賦調節天下的財源,那只是跟天下的勢力人家分財權,而沒有真正掌控財權。」

    前世常講的做蛋糕分蛋糕,聽起來很有道理,其實完全沒道理。政權分什麼蛋糕?得自己進去分一塊蛋糕才能吃飽了,還能有多少調節的能力?人多了,不管是公司還是企業,還是學校機關,都知道自己辦食堂,政權怎麼就不知道了?自己有食堂,並不靠外面分一塊吃。

    「但稅賦一定要有,免了不行。為什麼?這就是財權。手握天下財權,要讓天下人皆知,稅賦就是讓他們知道財權在哪裏。讓天下百姓知道,哪些是朝廷照顧的,哪些是朝廷壓制的,哪些是放任的。」

    韓絳道:「這不就是錢嗎?說到底,錢與權還是一回事。」


    王安石搖了搖頭:「不,這是權,不是錢。稅賦是朝廷用手中的權,收天下的錢,不一定是錢,也可以是糧食,是差役,遷移屯邊,許許多多。漢武移大戶實關中,終究還是權。」

    杜中宵道:「不錯,這是權,財權只是錢的一部分。有了財權,錢治理起來就不難了。這世間,錢終究是鬥不過權的。所以沒有權傍身,財主就終究是財主,而成不了權貴。有錢人貴不貴?他們當然也是貴人。終日究吃好的,喝好的,出行有車,居住有院,過得比普通百姓不知好多少。人生在世,俱是父母所生養,父母有的,終空自己的。換過一句說,誰不想娶妻生了,有個後人?有了後人傳承香火,還想着自己有的子女也要有,有錢人當然想着子孫後代永遠有錢。但只要沒有權力傍身,隨他們傳去。子孫後代爭氣,無話可說,不爭氣,錢換不來權,為非作歹也保住富貴。所以破封建,首先要破勢力人家的錢可以換來權,地方一定不能有要向勢力人家求錢的時候。做到了這一點,其餘就無大礙了。」

    「朝廷治理地方,有官,有僚,有吏,有差。各有職責,分任其事。官僚朝廷所派,其間升遷任免可以轉換。吏和差是地方的,吏分官權,而且不是一般人能幹的,吏有封建在所難免。他們是靠着自己一身本事做到那個位置,有其所專精,我稱其為專業人員。差是跑腿辦事的,真正做事的人,其實是這些當差的。吏要想專權,架空官員,必須能控制差役。如若不然,官員那裏糊弄不了。所以當差的,應該是由地方輪差。最好不只是那些跑腿做雜事,能夠人人認字,連一般抄寫文書之類也用差役。輪差之法,其實就是用差監吏。吏要以權謀私,只能是害一些人,從而自己得好處。害了人,總有一天被害的人會來輪差辦事,其奸私就難隱藏了。所以吏應雇募,憑本事吃飯,要讓人家吃得飽穿得暖。役不能雇,縱然朝廷錢糧寬鬆,可以發些補助貼補,輪差的原則一定不能變。」

    常說官僚主義,是個官府的人,都是官員。其實政權的治理人員有許多分工,官、僚、吏、役各自不同,有自己的權力範圍,也有自己的職權,混在一起就說不清了。朝廷的掌控力增強,能管住官僚就非常不容易,任用流官,各有任期,迴避制度,能夠解決掉大部分問題。迴避法嚴了,很多以權謀私的事情就無從談起。如這個時代,必須在離家幾百里外任官,治下不能有親戚資產,不能在治下娶妻納妾,諸如此類。就是要求官員與其所治理的地方,不能有利益糾葛。只要一有利益糾葛,就開了口子,這個口子會越來越大。針眼大的洞,都會進來斗大的風。

    權力封建,已經用流官制、任期制和科舉制,進行了很大限制。恩蔭不是封建,而是對官員的一種賞賜,時機到了之後變現,也未嘗不可。把財權收上來,制度上辦法就多了。

    說到這裏,杜中宵笑着道:「我們是官員,想到這裏還容易,我覺得挺輕鬆的。說到底,剛才講的一些,無非是把天下的權收到朝廷手裏,還要掌控天下財權,官員權力大了。權力大了之後怎麼樣?當然就是監察了嗎。御史如諫,地方監司,不就是幹這些事情的嗎?不過,這樣夠不夠?」

    說到這裏,杜中宵看了看王安石,喝了一杯酒。歷史上王安石變法,台諫官員被反對派佔據,最終他把台諫人事權收到宰相手裏。這一改變意義極其重大,是後來宋朝大量出現權相的基礎。

    把杯子放下,杜中宵道:「剛才講,秦雖二世而亡,而百代皆行秦政治。秦政治是自上而下,如果台諫只是如此,不還是秦政治嗎?無非是朝廷以前沒有,現在有了一根鐵棍子,可以一插到底,有能力有手段管住天下的人。我們讀書人除了讀史,還要諸子百家無所不讀。這就是另一件事,世間事一陰一陽沖抱合一而為道。朝廷用官治民,當然也要用民監官,互為表裏才能圓滿。孟子言天聽即民聽,台諫當以民心而監官,而不只是從上而下來監官。我把這叫作百鍊官化柔指柔,一根鐵棍子,變成一個圓環。」

    「台諫的風聞奏事,不能真空穴來說,而應該真地從制度上把心收集上來,以監官。能做到這一點比做個好官更難,做得了好官,才能做好這差事。如果有一天我若為台諫,能把這件事做了,自覺可以勝過在京西路。」

    說到這裏,杜中宵看看窗外,道:「秋風起了,天氣涼了,過些日子我要帶兵出征。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做跟幾年前一樣的事。出征之前,恰巧二位相聚,說的話多了些,見諒。我們份屬同年,做官有了些心得,自當分享。聽進去就聽着,聽不進去只當作一陣風,不要嫌我羅嗦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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