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起身,準備離去。這一籃羊蹄便就放在韓家店裏,晚上他來算錢即可。趁着天還未黑,他要回家再帶幾籃出來,放到其他幾家腳店去。
除了這幾家相熟的腳店,杜中宵還要挎着籃子沿街叫賣。如此一日所得,算清了租的房錢,自己和母親的吃喝,去掉了本錢,才能略有剩餘。
這生意本小利薄,做起來好做,但利潤也着實不高,就賺個辛苦錢。臨穎縣城到底太小,沒有多少生意好做。
之所以鹵羊蹄,是因為這個年代羊肉是吃得最多的肉,貨源充足。
宋朝人喜歡吃羊肉,倒不是因為奢侈,而是在農業社會,羊肉就是幾大家畜中最便宜的肉食來源。養豬需要大量飼料,在糧食不充裕的年代,豬肉成本遠比羊肉為高。杜中宵前世豬肉比羊肉便宜許多,是進入工業社會之後的事情,加上品種改良。如果用傳統方法飼養土豬,豬肉的價格其實還是高於羊肉。覺得豬肉就應該比羊肉便宜,只是工業社會的人們一種錯覺而已。真到了農業社會,就會發覺不是那個樣子。不只是豬羊如此,家禽也是如此。前世最便宜的雞肉,這個時候反而是貴的,肉質鮮美,飼養不易。
印象中的古代有很多這種錯覺,反倒讓後人忽視了真實的古代是什麼樣子。這是杜中宵感到無力的地方,很多事情覺得容易,做起來才明白實際千難萬難。
前世是個工科生,杜中宵能想起來賺錢的法子,多是跟工業有關。他現在這樣的家境,怎麼可能跟工業扯上關係?滿肚子知識,卻無一點用處。
開了門,杜中宵與外面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進來的是兩個年輕人,都是二十歲左右的樣子,一身青衫,看起來是讀書人。
前面一個稍高的年輕人瞪了杜中宵一眼,懶得理他,徑直進了店裏。後面那個稍矮肥胖的年輕人卻是不依,推了杜中宵一把道:「怎麼回事,你沒長眼睛嗎?」
這是韓家的店,杜中宵不想給韓月娘惹麻煩,只好道:「這門窄小,撞到一起,卻又怪誰?縱然長着眼睛,哪裏又能看穿門戶。」
進到店裏的年輕人找了一副座頭坐下,大聲道:「天氣寒冷,主人家打一角酒來,燒得熱了,我們吃了去去寒氣!有什麼下酒菜,一起上來!」
韓月娘答應一聲,不一刻端了一角酒放在桌子上。又道:「店裏有煮好的羊肉,客人要不要切兩斤來?——對了,這裏還有滷好的羊蹄,極是肥美。」
年輕人道:「好,切一斤羊肉,再來五個羊蹄。」
韓月娘答應,一邊去拿杜中宵帶來的羊蹄,一邊讓父親到裏面去切肉。
與杜中宵對峙的年輕人看着韓月娘離去的背影,口中道:「好標緻的小娘子!臨穎城我走得熟了,還沒見過如此美人!」
說完,再不理杜中宵,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韓月娘離去的背影,進了店裏。
杜中宵本想離去,見年輕人的樣子不是路,想了想又回了店裏。
韓月娘取了羊蹄過來,見杜中宵重又店裏,笑着道:「哥哥想是要吃杯酒再走?」
「不錯,天氣寒冷,我也吃杯熱酒去去寒氣。」
韓月娘聽了,清脆地答應一聲,把羊蹄放下,去幫杜中宵取酒。
幫杜中宵熱了酒,韓月娘待要回到櫃後去,卻被旁邊桌上肥胖的年輕人叫住。
那人施了個禮,道:「小可吳克久,是縣裏吳員外家的次子。這一位是我姑丈家的表哥,福建人氏,名喚曹居成。不知姐姐芳名?」
韓月娘見這人樣子輕浮,有些不快地道:「我們素昧平生,哪裏人你這樣就問別人名字的。你是店裏客人,要酒要菜只管點就是,店裏有的自會給你上來。」
曹居成看出表弟對這賣酒的小娘子有些意思,笑道:「表弟,問名是六禮之一,哪裏是隨便問的。虧你還是個讀書人,怎麼不知禮節?若要問小娘子的名字,只管回家托舅母央個媒婆來,不只是問名字,連生辰八字也問了,多少是好。」
「兄長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吳克久聽了重又坐下。「我娶親已過三年,卻還沒有子嗣,家中長輩甚是不滿。俗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卻不是辦法。我見這小娘子極是勤快,長得也周正,若是納回家做個妾室是極好的。」
曹居成連連點頭:「好,好,到時我也討杯酒喝。」
韓月娘聽兩人說得不堪,啐了一口,扭身到後面去了。
吳克久卻不理韓月娘,對櫃枱後面的韓練道:「賣酒的老兒,近前說話。」
韓練見兩人不是好路數,不好招惹,只好來到桌前。
吳克久喝了一杯酒,才問韓練:「酒家,我且問你,你店裏的酒,是從哪個酒樓里賒的?看你如此大場面,當有大酒樓幫襯。」
韓練不好得罪客人,只好道:「不瞞客官,小的店裏連酒帶擺設,多是從『其香居』里賒來。我這店開了多年,『其香居』甚是關照。」
吳克久一拍手掌:「這就對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韓練搖頭:「恕小的眼拙,卻不認識小官人。」
吳克久笑道:「不怪你,我多是在鄉下莊裏讀書,甚少到城裏走動。好教你知,我姓吳名克久,父親吳員外,『其香居』正是我家產業!」
韓練聽了急忙行禮:「不知是小員外到了,怠慢勿罪!且稍等,容小老兒到後面再切些肉來。店裏還有一隻肥雞,一發煮了給小員外下酒。」
杜中宵在一邊冷眼相看,也不說話。
宋朝的酒專賣,這些小腳店是不能自己釀酒的,都是從附近有釀酒權的大酒樓里賒酒來賣。小小縣城,能有幾家釀酒的酒樓?除了官府所有的官酒樓,只有兩家而已,其中最大的就是鄭家開的『其香居』。韓家的腳店十幾付坐頭,看起來不小,其實裏面真正屬於自己的資產不多。不但酒是賒來的,好多店裏的家什也是從『其香居』借來。
吳克久是『其香居』的小員外,便是韓家的半個主人,所以才如此放肆。這些腳店是靠着『其香居』過日子的,沒了『其香居』的支持,根本開不下去,到了這裏那還不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若在平時,吳克久是不會到這種小店裏來的。今天陪着表哥曹居成閒逛,路上走得累了,一時興起進來。哪裏想到,這家不起眼的小店,竟然有韓月娘這種美人。
見韓練乖巧,吳克久更加得意,搖頭晃腦地道:「肉不必了,你這小店,又能做出什麼可口的肉食來!做得不乾淨,反而吃了腌臢。我且問你,剛才的小娘子是你什麼人?」
「回小員外,是小女月娘。」
吳克久一拍手:「如此便好了!酒便上些來,菜就必了。只有一件,讓你女兒月娘出來,陪我們兄弟喝幾杯酒。若是能夠唱曲,那就更好!」
韓練嚇了一跳,忙道:「小員外勿怪,小女自小疏於管教,哪裏會伺候人。窮人家的女孩兒,更加不會唱曲。小員外要聽曲子,且稍等,小店旁邊有個柳三姐,唱曲極是好聽,我去請了過來,豈不是好?」
曹居成聽了,笑着罵道:「你這老兒好不曉事,豈不聞秀色可餐?讓你女兒過來,非是為了聽她唱曲,我表弟只是要對着她的美色下酒。你這老兒有福了,若是表弟中意,便就納了月娘回去做個妾室,你一生都有了着落。」
韓練聽了,急得在那裏搓手,口中連道使不得。
這種腳店說是生意人家,其實本錢多是來自大酒樓,只是分銷酒的地方而已。一旦被大酒樓收了本錢回去,便就沒了生計。像吳克久這樣的小員外,到自家酒樓在外的腳店裏來,大家都是好好奉承。有那不成器的,不用他們招呼,自己就讓女兒姐妹,更不要臉的讓自己的妻子的也有,出來陪着飲酒。
在吳克久看來,自己看上了韓月娘,是這一家的福氣。韓練還不趕緊讓女兒出來,陪着自己喝幾杯酒。若是一時高興,免了他們這個月的利錢也有可能。這是常有的事,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沒想到韓練在那裏推三阻四,吳克久的臉色立馬就變了。
這個年代,做生意稀鬆平常,很多並不需要多大的本錢。便如這種賣酒的腳店,只要大酒樓信得過,一切都是賒來。不但是酒可以賒,有的連菜都可以賒,用的酒具更加可以賒。只要每天賣了錢,去大酒樓那裏交過利錢就行。與走街串巷挑着擔子賣酒的相比,腳店只是有了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不用那麼辛苦,錢倒也未必能夠多賺多少。
韓家的腳店便是如此。雖然開了幾年,也只是把這處房產買了下來,日常店裏用的賣的還多是從「其香居」賒欠而來,一切都要看吳家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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