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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秦朗,一身大紅飛魚服,頭上墨色官帽,猶如寒冬日暮中的一片艷陽,軒昂無比。
我抬起眼睫之時,正與他深邃鳳眸一瞬相對,卻仿佛被烈焰灼了一般,瞬間望向別處。
便聽小太監行禮道:「奎木狼大人。」
「此去何為?」
我已許久未聽到他的聲音,原來,他清糯的聲線可以柔情似水,也可以淒冷如冰。
「回大人話,奉魏公公之命,送白家小公子出宮去。」
「白小公子……」他望着我,薄唇中吐出這四個字,顯得頗為意味深長,「別來無恙?」
我便憶及,在官鹽案子的設定中,白瀾與秦朗是認得的,只得勉強一揖:「承蒙大人惦念,白瀾一切安好。」
他便默了默,未再開口,卻也沒有走開的意思。
真是最怕空氣瞬間的安靜,連小太監都疑惑地望望我又望望秦朗,卻不敢出聲。
我便愈發覺得尷尬,只得開口道:「今日還有事在身,白瀾就此別過。」
秦朗這才入定醒來一般,默默地向我抱拳作別,轉身而去。
見他行得遠了,小太監才長吁一口氣,頗有餘悸地拍拍胸口:「這位奎木狼大人……」
我見他臉都白了幾分的樣子,忍不住問道:「如何?」
「性子本就清冷,終日少言寡語,最近一段日子更是……」他誇張地抖了抖肩,「滿身的煞氣,讓人不敢近前。」
說着,若有所思地目光一輪,刻意壓低了嗓音道:「聽說月余前,這位冷麵閻君不知犯了什麼邪,竟吹着凍死人的夜風灌了自己一夜的酒!危月燕大人看不下去,想要過去勸勸,卻被他一隻酒罈子砸了回來,嘖嘖嘖嘖……」
我胸口忽然便有些痛,伸手按了按,無奈地打斷小太監的感慨,「鄧公公,煩勞快些走。」
小太監以為我被風吹得冷了,不敢再囉嗦,徑直將我送出宮門,扶上了等候已久的馬車。
不該來這裏……
我輕揉着隱隱作痛的胸口,望着車簾外的暮色沉沉出神。
以為走出失戀的陰影,真的只需三十三天的時間;以為已經收拾好了心情,打算重新開始,卻冷不防遇見不該見的人,驟然攪亂了一池春水,將那種種好的壞的過往,悉數翻起,歷歷如新……
才發覺,有的人,不是想忘就能忘得掉的。
待我回過神來,才驚覺窗外蕭索的風景,並不是我回家的路。
我心中一驚,伸手掀了車簾。
一句「你要帶我去何處」方要出口,卻發覺駕車的車夫,不知何時已換了人。
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我心中一股火氣升騰而起,脫口大喝道:「你……放我下去!」
「車夫」便一拉韁繩,馬兒嘶鳴一聲,停下了腳。
我將他伸出的手大力推開,彎腰跳下馬車,卻被一塊石頭硌了一下,腳一崴向地上倒去。
「當心!」
被他扶了一把,我又觸電似的彈開,語氣凜凜:「奎木狼大人將小女子劫持至此,不知意欲何為?」
我看到眼前的秦朗,頹然地將扶我的一隻手落了下去,「你素來冰雪聰明,應看得出那小太監鄧公公是太子妃派來盯你的眼線,車夫也是她的人,若非我半道截下,待你一路回家,身份已暴露無遺。」
我有些後怕:方才因一時心亂而放鬆了警惕,這皇宮,果然步步驚心。
心中對他有三分感激,語氣卻依舊冷冷:「如此,我倒要謝謝大人了,告辭!」
說罷,便裹緊了身上的斗篷轉身而去,沒走幾步,便聽身後他清糯低沉的語調:「聽說,你要走……」
短短五個字,被淒寒的晚風送來,竟是說不出的鬱郁悲涼。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索性站住腳步,將話說清楚:「確是,如今小樹入了國子監,我打算帶着爹爹阿暖,找個風景宜人之處頤養天年。」
便聽到他深深嘆了口氣,「揚州城雖靈秀富庶,然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地頭蛇江湖人頗多,以你素愛惹事生非的性子,一旦出了危險,何人能護你周全?」
原來,我在他心裏,始終不過「惹事生非」四個字。我便冷笑一聲道:「許是在金陵,被你們照顧得太好,才讓我恃寵而驕,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涉身天家紛爭。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大人曾說過,我這個人,不吃些苦頭,是不長記性的。」
我這番話說得誅心冷極,人卻被驟然抓住,扯進了一個火熱的懷抱。
我立時惱羞成怒,大力掙扎,奈何這人的一雙臂膀,曾被我磨得繞指柔般深情款款,此刻卻百鍊鋼般掙扎不開。
糾纏見,聽他壓抑隱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月兒,你曾答應信我,但到頭來,你卻只信自己的所見所想,連一句辯白的機會都不給我,這可公平?」
我索性發出一聲乾笑:「我所見既你所為,還有什麼好解釋的?至於機會……我曾給過你,你不要而已。」
真相大白的前夜,我曾那樣渴望他能就此收手,從那卑鄙污濁的是是非非中抽身而退,甚至願意隨他而去,浪跡天涯。
他卻終沒有回頭。
我低垂下頭去,眼淚不爭氣地淌了下來:「秦朗,背叛了自己,你的良心不會痛麼?」
「自然會痛,痛得厲害。」他的聲音蕭索顫抖,「自打你走後,我這顆心,便如受凌遲一般,無一日安寧……我本以為痛得麻木了,奈何今日又見到你,呵……可謂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他那深邃鳳眸中,凝起一點瑩亮的東西,讓我有那麼一瞬,只覺自己一顆堅如鐵石的心,驟然軟了下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話音未落,卻被兩瓣涼薄的唇,欺了上來。
唇上的寒涼,與他呼出的灼熱氣息糾纏,一齊襲入我口中,讓我瞬間清醒了起來。
冷心月,你究竟在幹什麼?
不知從何而來的大力,讓我將他重重推開,而後義憤填膺地伸手向他臉上摑去……
「啪!」
以他的身手,斷斷不會中了這樣明目張胆的偷襲,然他不閃不避,生生受了我這一巴掌。
這一掌用了十足的力氣,便見他本就有些發白的臉上,五指紅印漸漸浮起。
須臾過後,他方抬手撫了下臉頰,「功夫倒是見長,甚好。」他唇角一扯,現出個淒冷自嘲的苦笑,「日後在揚州城,須事事小心,謹言慎行,莫要……」
我再聽不下去,轉身而去。
他便不再多說,留下一聲長嘆。
我垂下頭,望着自己浮腫發紅的手掌,見兩滴清淚落在掌心,冷得蝕骨。
夜風吹起,凌亂了一樹蕭索,吹皺了一河寒水。
就是在這裏,我曾與他並肩看漫天煙火,在火樹銀花下忘情旋轉,以為,那便是地久天長。
半月之後,金陵城北的江畔碼頭。
因是隆冬季節,江上也全然沒有了夏季時的熱火朝天景象,碼頭上不過三兩隻烏篷船靜靜停靠,愈發顯得蕭索。
我戴了風帽,裹着斗篷立在船頭,望着日出東方的一片朝霞,雙眸被冷風吹得有些迷離。
穿越大明朝一年半的光景,終要與這帝都金陵,說再見了。
「公子,可要開船?」身後傳來艄公老漢的詢問。
我轉過頭來,面無悲喜道:「走吧。」
便聽鐵錨離水,船舷離岸,欸乃聲伴着輕愁。
從此山高水長,再見無期。
一日後,船過應天府。再向北行兩日,便可至揚州。
我正在船艙中烤着炭盆睡得迷糊,忽覺腳下劇烈震顫,連帶着一陣急劇旋轉,連木桌上的茶壺茶碗都掉了下來。
地震了?我眼疾手快地將滑向老爹的炭盆踢遠,又抱住身邊東倒西歪的阿暖,大約過了兩分鐘,船才重新平靜下來。
我便走出船艙,向艄公問道:「方才是怎麼回事?」
「公子莫怪,方才遇上艘不講理的大傢伙,非要攔在咱的船前頭。」艄公也是一臉氣惱,「眼看要撞上也不避讓,典型的以大欺小。老漢我沒法子,趕緊將船轉了個向,各位客官可沒嚇着吧?」
我搖頭表示無事,又問道:「哪只船如此蠻橫?」
艄公便伸手給我指了指,見不遠處果然有隻兩層大商船正不緊不慢地徐徐前行。我凝神看了一會兒,對艄公勸慰道:「老伯也不必氣惱,只怕不是它故意不讓,而是負載過重,想讓也讓不得。」
當日為了查官鹽的案子,在這大運河上坐船足足月余,倒也讓我這旱鴨子對明代的商船漕運有了些許了解。
譬如眼前這艘大商船,觀其航行速度和吃水深度,便知這船上承載的貨物着實的不輕。
如今已是隆冬季節,運河上商船寥寥,更顯得這艘大傢伙十分顯眼,不知運載的是何貨物。
我正立在船頭思忖着,我們的客船恰從那大商船身旁駛過,便見那商船船頭上,十幾個人正臨江飲酒。許是酒到酣處,口中嗚哇大叫,唱得鬼哭狼嚎。
我正凝神聽着,卻聽身邊的艄公抱怨:「這是群什麼玩意兒?既不說人話又不做常人打扮,真不知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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