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爺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仰着頭對着天花板閉了閉眼,聲音聽着很是飄渺無力,「有些時候我總感覺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那麼清晰,你的母親還在,你的外婆還在,說所有人都在,我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開着玩笑,出去遊玩。」
「可是,夢醒來卻發現所有的都只不過是我的臆想,所有的都只是我的回憶,夢醒了,人也散了,留都留不住…」
在季慕晗不知道的時候,他的雙手已經緊握成拳了,手指更是泛着蒼白的顏色,似乎在壓抑着什麼情緒。
老爺子忽然睜開眼睛,緩緩地轉過身去,眸子盛滿了悲傷,輕聲詢問他,「慕晗,這些年,你有怨過外公嗎?」
這句話季慕晗已經聽了不下十遍了,以前是那個人在母親死去的時候,一連問了他三遍!
到現在他依舊能夠記得當時自己沖他吼完後,他那頓時面如死灰的臉色,就像是被人判了死刑,打入了無邊地獄,眸子裏全是絕望和悔恨交加。
而季禮…也問了他不知道多少遍,他似乎從來都沒有回答過…
或許應該說他…不敢回答,當初母親出事的時候,他才十歲,還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緒,當那個人問他怨不怨的時候,他幾乎不假思索的就衝着大吼了一句話!
如果可以,我希望躺在那裏面的是你!為什麼死是母親?你才是罪魁禍首,你才是最該死的!
後來,沒過幾天,他就真的出了事,一直到現在他始終覺得或許他當初出事,和他也是脫不了關係,他就是這一切的原罪…
秦老爺子看着季慕晗沉默不語的樣子,就知道他必然是不會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心裏一痛,嘴角滿是嘲諷的苦笑着。
「當初你母親並不想要嫁給你的父親,只是那時候你的祖母,也就是你父親的母親,親自上門來求親,才定下了這門親事。」
他似乎是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之中,眸子幽深,神情恍惚。
直到現在,他還依稀還能夠記得,季慕晗的父親在上門求親以後,他問過女兒,只是那時候她足足沉默了三分鐘,才說任憑家裏人做主!
其實他早該明白的那句話的意思就是,她並不願意!明明那麼淺顯的道理,她卻直到…死後才清醒明白…
「剛開始幾年你父親確實做到了他對你母親的承諾,一心一意,雖然說不上是事業有成,可是你的父親本身就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要稍微指點他一下,他就能夠融會貫通,舉一反三。」
「那個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在往正軌上面走,你的父親也漸漸的接手了你爺爺的公司,對你的母親也是照顧有加,只是,中途出了意外,你的父親和母親也就有了間隙,具體的事情我並不清楚。」
「只知道當時你母親有一次把你帶回來,住了兩天,後來你父親過來接她的時候,有下人聽到他們在院子裏吵了起來,隱約聽到你父親做了對不起你母親的事情,似乎是外面有了人。」
季慕晗眸子微閃,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寡淡,依舊沒什麼情緒的截斷了他的話,「我知道。」
甚至知道的比他更多一點,當年他…不僅是有了人,可能連私生子都已經有了…
如果不是因為那樣,母親當年也不至於被氣得吐血,還因此傷了身體。
「你什麼時候知道?」秦老爺子詫異的看向他,「難道是他…你爺爺和你說的?」
想當初他和季禮也可以說是相逢恨晚的朋友,可是現在…卻連叫他的名字都不願意了!
如果當初阿姿不出事的話,或許他們的關係也就不至於到了後來的老死不相往來,而他的老伴也不至於在阿姿出事之後,身體越來越差,沒一年就撒手人寰了。
「在母親出事…前半個月,那時候母親正在和…他冷戰,有一次他…過來向母親道歉認錯的時候,我正好在門外。」
言下之意就是不小心的就聽了個正着。
秦老爺子聞言,心裏咯噔一聲,猛地抬眸,看向面前的青年,那眉眼依舊似是覆蓋了北極冰雪般的薄涼。
哪怕是在這個時候,他的表情依舊冷冷淡淡,但越是知道的多,老爺子就越是對他心疼不已,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隱瞞的很好,卻不想…
那么小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父親背叛了家庭,背叛了自己的母親,他當時心裏該多痛?
可是,他卻愣是硬生生的咬着牙,打落牙和血往肚子裏吞,什麼也不說。
他頹喪的後退了一大步,有些趔趄的倒在了後面的床頭柜上,下意識的伸出右手撐在柜子上,可是那手臂卻顫抖的厲害,看着就讓人覺得心驚膽戰。
老爺子像是頓時又老了三歲的模樣,甚至站不穩的搖搖欲墜,隨時都會被風吹倒。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慘白的像張白紙,身體更是看着康健,實則內部已經衰敗到了極點。
他忽然又哭又笑,那聲音聽着就心生悲涼,然後就聽到他低聲嘆息道,「這麼多年我倒是沒有想過…」
他居然這麼早就已經知道了,他還以為他隱瞞的很好!
「也是,呵,如果真的不知道,或許這麼多年來就不會…」
秦老爺子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望着季慕晗的眼神複雜,不停地閃爍着淚花,一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那隨時都會倒下的感覺,若是其他人看到這一幕或許早就慌亂無措了。
可是,站在他面前的是季慕晗,所以——他除了蹙了蹙眉,張了下嘴,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的斂眉。
老爺子已經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他只知道這麼多年他自以為的事情,原來一件也沒有做好,他…愧對於阿姿!
如果真的一點也不清楚的話,也不至於後來那麼恨他的父親,更不至於後來在他十二歲的那年就不顧季老爺子的反對,一個人搬出去,和陽城住在了部隊大院裏。
寧願一個人吃苦,也不讓他們把他接過來這邊!
他眼睫微顫,嘴皮子顫抖個不停,注視着季慕晗,頓了好幾秒,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來,「孩子,這麼多年為什麼從來都不曾聽你提起過?」
他的聲音嘶啞的很厲害,老人特有的聲線聽着就是垂垂老矣,遲緩,咬字有些不太清晰。
可,季慕晗都聽清楚了,且神情淡淡的望着另外一邊的地板,一言不發。
秦老爺子望着季慕晗的眸子裏滿是疼惜,想要上前一步安慰他,又或是懺悔,尋求他的寬恕…
可是,眼前這個青年,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滿十一歲,不成熟的孩子了。
他現在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更是一名可以保家衛國的特種兵,他的懺悔和愧疚都是遲來的春天,沒有任何的意義。
因為阿姿再也回不來了,所有的事情依舊還是發生了,而…他的心裏的傷口也已經狠狠地烙下了印記。
沒有意義…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了…
是他們的錯!
是他們…都欠了他的,他們所有人都欠了他的啊!
這都是他父親造的孽,是自己…他們這些人造的孽,一步錯步步錯,最終造成了這個不可挽回的局面!
而這所有的苦痛都被他一聲不吭的扛了下來,甚至這麼多年來一字也沒有和他們泄露過!
他目光掙扎了許久,然後慘敗一笑,「你小舅說得對,當面的事情是我的錯。」
他的話中全是掩不住的自嘲和愧疚。
「如果當初不是我一手促成他們的婚事,如果當初不是我在你祖母上門求親的時候,毫不猶豫的應下了這門婚事,或許這一切就不會像是現在這個光景。」
「你的母親也不至於出事,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秦老爺子頹然的癱坐在床上。
好在,旁邊的床頭柜上沒有擺放着什麼瓷器之類的花瓶,否則他這般大動靜,只怕早就要受傷了!
季慕晗目光涼涼,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這事與您無關,你不需要太過自責。」
事實上,如果當初母親沒有和父親成,那麼或許就不會有他的存在了,而父親那樣的性子,便是再喜歡母親,只怕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秦老爺子雙手捂臉,消瘦的身軀看着越來越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了,瘦的不能再瘦了。
他慢慢地埋下去,成了一個懺悔的姿勢,肩膀小弧度的顫抖着。
哽咽聲不斷,「都是…我的錯,這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錯。」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在這樣封閉的房間裏,卻聽得格外清楚。
他的痛苦和悔恨,季慕晗都聽的一清二楚。
他想,秦陽城剛才的那一番話,終究還是在他的心裏留下了很大的影響。
他似乎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像現在這樣的無助!
季慕晗眸子裏的情緒一閃而逝,沉默了一下,才不緊不慢的說,「我從未想過怨誰,也從未怨過您。」
他不想要成為母親和父親當初那樣,怨天尤人是最無用的事情,他也不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儘管最開始或許恨極了所有的人,可是,這麼多年那些情緒早已經淡了…
秦老爺子目光幽幽的嘆息,「這麼多年,我知道你的心裏一直沒有完全放下,當初有心和你說這個事情…」
可是那個時候他的狀態太差,讓他不敢去提這個事情。
「後來,我怕提這個事情,因為你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願意向前走,我也就一直沒有問出口。」
他明白有些話即使不問,他也一定是清楚的!
季慕晗眼睫毛劇烈的顫抖了好幾下,神情淡淡,不可避免的受了老爺子的影響,聲音染上了一許不易察覺的顫音,「您沒必要這樣。」
當初的事情並不是他的錯,若說是誰的錯,首當其衝應該是…他。
而他,也是一個失去女兒的父親,他的疼痛一點也不比自己少,他沒有資格去責怪他!
這麼多年他的痛苦,他都是看在眼裏的,他不是冷血無情,做不到無動於衷。
秦老爺子無奈的嘆息,話鋒一轉,幽幽的轉頭看向他,語重心長的說,「我看那小姑娘是個好的,她的性子也很是不錯,如果真的喜歡,就不要猶豫了。」
他只希望季慕晗不要因為當初他父母的事情而不敢相信別人,畢竟當初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如果他一直沉浸在過去,如果他始終不願意踏出第一步,那他就算是下去地底下了,也無顏面對阿姿。
而且,雖然慕晗和那小姑娘年紀上,兩個人確實相差的較大,可是,現在不都是這樣嗎?
十歲又算什麼?只要他喜歡,哪怕就是未成年,他也認了這個外孫媳婦!
季慕晗眸子微閃,「嗯。」
聽到季慕晗這應聲,秦老爺子緊皺着的眉頭也稍稍放鬆了一點。
他願意嘗試,總會還是好的,這就說明他是真的對那個小姑娘上了心!
季慕晗抿了抿唇,神色凝重,「我只想問一件事,當初他們出事…真的是意外嗎?」
他一直覺得當初的事情太過巧合了,一切就像是一個局,被設計好了的局。
表面上看上去天衣無縫,可越是這樣,他就越覺得不尋常!
秦老爺子面色有些詫異的挑眉,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季慕晗主動和他提起當初的事情。
他還一直以為他是不想回憶他母親的事情。
但是,季慕晗這句話耐人尋味,不同尋常。
他皺了皺眉,原本就滿是褶子的臉容,如今更是都皺到一起了,頓了頓幾秒,神情晦暗不明的搖頭,「我不知道,當初我讓你大舅舅調查過,沒有一點的線索,所有的事情都表明只是一場意外!」
他當初何嘗不是和他一樣的想法?
可是…
事實上調查出來的事情處處合理,卻又處處都透着不合理,反正就是從明面上找不出來一絲的不對勁!查不出來,他們也只能夠將這件事情放下!
季慕晗沉默了許久,才堪堪吐出四個字,「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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