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連焯詫異到了極點,因為即將面臨滅族的混亂意識也因為這一聲謝言而有所冷靜。
冰冷絕望的最後之際,這心中竟是多了一抹欣慰之情。
目光也開始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少年。
四年光景,少年歸來仍是少年。
只是他不再是當年那個輕易被北疆風雪擊垮的孱弱南族少主,
如今的陵天蘇落入他的眼中,他陡然驚覺,除了容貌沒有多大變化以外,這個少年的氣質眼神早已與當年絕然不同。
哪裏還能夠從他的眼神里捕捉到當年那個天真稚嫩少年的半分輪廓影子。
牧連焯隱隱心驚,雖然說鮮血仇恨能夠輕易改變一個人。
可是在短短四年間,真的有可能讓一個人褪變至此嗎?
就仿佛靈魂之中,覺醒了讓人震撼仰畏的東西。
牧連焯說不上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他只知曉,無關實力修為,光是他就這麼簡簡單單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恭敬禮貌地稱一聲牧叔叔,他都無法心安理得地再將他當成一個晚輩來看待。
他囁喏了一下唇角,不知如何回應。
倒是牧子憂有些不樂意了:「雖說我同我父親素來不睦,但我喊他父親也喊了十多年,你今日一來可倒好,直接一聲牧叔叔,那是不是以後也要喊我牧姐姐了?」
牧連焯渾身一震,鼻頭忍不住發酸,眼眶之中湧起一陣潮意。
看着女兒對着那臭小子含嗔似怒的嬌媚容顏,柔軟的嗓音中哪裏是不滿,分明就是在使女兒家性子撒嬌在。
但撒嬌歸撒嬌,這句話又何嘗不是在向他們表態着什麼。
陵天蘇欲滅殺北族,為族人報仇。
子憂雖與他一路同行,可最後時刻,仍是記掛他這個不中用的父親。
這一言,無形之中,自然是為了守護他的安危性命。
「子憂……」他忍不住輕輕喚道。
心頭雖暖,卻也堵塞。
聽到這一聲飽含複雜情感的低聲呼喚,牧子憂臉色也是好一番不自在。
她偏開腦袋,也不去與他對視。
陵天蘇看看兩人神態各異,忽然一笑,抬起手屈起指節往自己腦袋上輕輕一敲,道:「我這可真是混賬至極了。」
他一展衣擺,做出了一個讓牧連焯驚掉眼珠子的舉動,竟是直接行了一個晚輩的跪拜之禮,肅然禮敬:「天蘇見過岳父大人。」
他從來都不會讓子憂為難。
此情此景,若是換做當年陵天蘇剛入北族境土,必然換來的是牧連焯呸聲一口。
如今,這一跪,卻是讓牧連焯手足無措,連忙跑去攙扶,一雙虎目之中盈滿了不爭氣的潮霧,忙不迭地道:「禮重了,禮重了。」
陵天蘇起身拍去膝蓋上的泥雪,看着他眼底中的淚物,目光也不由變得溫和了幾分。
曾經在湖底世界,牧魏那一席宛若詛咒惡毒語言的話語,不由也變得不那麼分明。
真好啊。
子憂還是有父親疼愛的。
懦弱的父親對女兒的愛或許不甚明顯,但從來都不會遲到。
如此想來,當年牧連焯對他敵意成見頗深,不正也表明了他對自家閨女的一種關愛操勞。
岳丈看女婿,不都是越看越不對頭的嗎?
陵天蘇並不想與牧連焯翻臉,溫聲細語道:「這一聲岳丈大人雖是喚的一腔真心,可是岳丈大人也應該知曉,南族天凰山的鮮血,不能白流。」
「這……」牧連焯神情苦澀。
陵天蘇垂了眼眸,聲音不容商議:「天蘇並非不明辨事理之人,今日到此,絕不濫殺無辜行那屠夫之事,只是當年,凡是參與了南征之戰者,這些人的命,我留不得。」
牧連焯:「此事當真一點迴旋餘地都沒有了嗎?」
「當那些人手中凶刃沾滿我族鮮血的時候,也不曾給他們半分餘地。」陵天蘇儘可能讓自己的眼神不那麼無情。
但他不是聖人,也不想做悲憫眾生的聖人。
鮮血只能由鮮血來覆蓋。
這樣,英靈才能夠得以安息長眠。
牧連焯深深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時也命也,這何嘗不是一種對我的懲罰與報應,誰說無知無力不是罪,身為北族之首,卻不能引導我族走向正確之的道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夠給我一日時間,讓我列出當年參與戰事的名額,以免錯殺無辜。」
這是他對自己的懲罰。
落下一筆姓名,那便意味着是由他親手葬送了一名自己的子民族人。
他這一生,都要背負這些罪孽而活。
陵天蘇並未矯情拒絕,點頭道:「如此就勞煩岳丈大人了,不過還有一事……」
他看了牧子憂一眼。
牧子憂神色也一下子變得十分緊張起來,小手攥緊了拳頭,呼吸有些紊亂,目光期待。
讓人意外的是,牧連焯卻未等他將話說完,便已經猜出他心中的想法,不由有些欣慰說道:
「難得你這般記掛子憂娘親,放心吧,她無事,在我父親……亡故那日,我回到族內,便已經安排將子憂她娘自冰獄中救出,現已安排妥當,正在調養。」
他朝着牧子憂招了招手:「此番回家,我便知曉你要鬧脾氣,想來你娘想你想得緊了,我這就帶你去見見你娘,不過事先可約定好,你甩臉子給為父看看也就罷了,可不許欺負你娘。」
牧子憂早已淚流滿面,步伐有些踉蹌的向前走出兩步。
駱輕衣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目光透着淡淡的溫情。
誰知,就在此時,陵天蘇橫開一步,卻是攔在了牧連焯與子憂之間。
他笑容溫煦:「其實我也很想見一見岳母大人的,岳丈不如先安排我見了吧,雖說此刻阻礙子憂她們母女重逢,天蘇實在是可惡至極,但着實沒有辦法,天蘇還得為小孩子着想,子憂懷有身孕,可驚不起大喜大悲,不如先給她半日時間好生休養緩緩。」
「啥!!!?!我閨女懷小狐狸了?!!」
無疑是晴天霹靂!
牧連焯眼睛珠子差點瞪掉在地上了,方才對這小子起了幾分好感與欣慰的情感一下子被那一句『子憂懷有身孕』給不知逼到了哪個角落裏去。
這才離家幾年啊,他那個乖巧可愛又懂事的小閨女在本族裏那叫一個心傲氣高,對於那些一個個毛光盤亮,英武帥氣的公狐狸從來都是不拿正眼看一下的。
養了十五年的漂亮閨女莫說生小狐狸了,就連異性的手都沒牽過一下。
這會兒離家做任務,任務倒是沒做成。
本族叛了,心被偷了,如今身子都丟得乾乾淨淨,還附贈買一送三啊!
出去一隻小狐狸,勾搭一隻回來不說,肚子裏還揣一個……
不對不對,可指不定就一個,說不定就是一窩七八個呢?
牧連焯覺得自己快升天了……
他家子憂……這就當了娘親?
牧子憂此刻也顧不得羞澀,忙跑過去拉着陵天蘇的袖子急急道:
「我無需休養的,如今娘親脫離了那苦寒冰獄,一定十分想見我的,若我此刻能夠在她身邊貼身照料,恢復得也很快不是嗎?
什麼大喜大悲啊,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你會幫我找到娘親,我早就做好準備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了,一定不會傷到我們的小狐狸的,好不好嘛~」
見陵天蘇眼神不為所動,說到最後她都急了,直接使出百試百靈的撒嬌殺手鐧。
駱輕衣還以為陵天蘇是故意逗她撒嬌,笑了笑正欲為她說上兩句好話。
卻見陵天蘇抬起手掌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好事不急於一時的,這一路奔波的,你先休息半日,再者說了。
你娘親在冰獄之中受苦多年,你縱然不懼悲喜起落的大情緒,但保不齊岳母大人經得住這般折騰啊?我先帶輕衣給你娘親穩一穩脈,你乖,在房間等我。」
說話間,他的視線卻是似有似無地朝着駱輕衣方向飄了一眼。
駱輕衣一怔,隨即蹙起眉頭,也並未在多言。
……
……
巍峨殿闕,明燈孤燭。
古殿懸於斷缺險峰之上,厚重的石壁鋪滿了暗彩星辰紋路,流雲飛雪映着星空夜宇,構建出一個奇特的琉璃世界。
藍鯨鯤鵬,天馬青鸞,沐浴着冰冷的星光在這片神秘的天宮之中遨遊。
巨偉粗撲的山川猶如繪畫一般在宮闕殿宇的虛空之下若隱若現。
在慘澹的太陽光被極耀的北極星光所代替那一瞬,那座宛若清寒蟾宮的殿宇之上浮刻着「神女宮」三字也瞬間被照耀出一種神聖威嚴的氣勢。
在神聖殿宇前,雲氣涌動,一抹更為神聖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息油然而生。
殿宇之中,無數清越空靈的女子晚讀聲在這一刻極為默契的同時止歇。
九天之上,浩浩淼淼的四方星海化作江流洪波浩然,好似一場盛世的迎接之力。
鯤鵬神鯨,天馬青鸞不再高傲地藏於星海之中,各自發出神聖悠揚的鳴聲,紛紛落入雲海大地之上,姿態臣服。
天地間的顏色在這一瞬,好似在逐漸褪色。
星光如屑里,巍峨宮闕前殿,一道纖瘦窈窕的身影憑空出現。
青黑的秀髮間微濕沾濡着靈池之畔的殘梅冷香。
在深海巨鯨的星色光輝映照下,風吹雨斜,她絕美的面容透着幾分孱弱的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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