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妖 第一章 古寺伽藍

    落日西垂，黃沙漫天。

    荒涼的古道上，一大一小兩個模糊的身影，在風沙中緩慢地前行着。

    黑色的麻布衣衫迎風激盪，烈烈作響。無孔不入的沙粒，穿過斗笠下的帷布打在臉上，陣陣生疼。走在前面的身影微微彎着腰，用看似並不強壯的身軀，為身後的同伴遮擋風沙。

    這是玉石關外最常見的風沙天氣，儘管已是初春時節，然而在一片茫茫昏黃之中，卻是看不到半點綠意。

    當，當……！一陣清越的鐘聲穿透滾滾風沙，傳入兩人的耳中。當前身影停下腳步，直起身，一手揭起斗笠紗布，露出一張略顯稚嫩的少年面容。

    少年約十五六歲年紀，膚色微黑，身形挺拔。眉宇之間雖然透着幾分疲憊，但一雙眸子卻依然靈動有神，挺直的鼻樑下，雙唇緊抿，顯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堅毅與沉穩。

    少年眯起雙眼，竭力望去，在沙塵迷濛的遠方，似乎矗立着一座建築，那裏應該就是鐘聲的源頭。

    確定了方向之後，少年重新彎下腰，一手壓低斗笠，另一手緊握着同伴的小手，邁開大步繼續前行。

    落日漸漸沉沒於地平線，天色轉為昏黑，風沙卻未有停息的跡象。

    傾塌的山門前，一塊石碑半埋於土中。因久經風沙侵蝕，碑上的字跡大多模糊不清，唯有陽文篆額『伽藍寺碑』四字還算完整。放眼望去，這座名為伽藍的古寺幾乎已成遺蹟，四處俱是斷壁殘垣，只餘一座破敗的主殿，勉強立於風沙之中。

    站在殘破的大殿門前，少年的眼中閃過一絲警惕，他們兩人尋着鐘聲而來，然而眼前這座古寺已不知破敗多少年，毫無人煙氣息。既無人氣，何來鐘聲？

    微微轉過頭，少年向同伴報以徵詢的目光。

    少年的同伴稍作沉默，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昏暗如墨的天空忽然閃過一道刺目的電光，緊接着滾滾雷聲響徹天際，空氣中開始充滿着潮濕的味道，預示着一場暴雨即將到來。

    少年不再猶豫，上前推開兩扇殘破的殿門，握着同伴的小手步入大殿。

    大殿之內一片昏黑，濕霉的氣息撲面而來。少年運足目力，也只能勉強分辨殿內的大致輪廓，正要掏出火摺子照明，卻忽感到一陣陰風吹過，就聽咣的一聲輕響，身後兩扇殿門竟然詭異地自動關閉。

    少年的身體驀然繃緊，一手凝握成拳，習慣性地將同伴護在身後。

    呼！呼！……！毫無預兆，燭火一盞接一盞燃起，瞬間照亮了整個大殿。

    大殿正中，釋迦牟尼佛像結跏趺坐，左手橫置左足上，右手下垂，做成道相。左右兩邊立有『迦葉』『阿難』二尊者。除此之外，亦有十八羅漢像分別塑在大殿兩側，或喜或怒，或坐或睡，神形各異。

    蓋因年代久遠，無論佛祖尊者還是羅漢，俱是灰塵覆蓋，蛛網纏身，甚至形體殘損不在少數。燭影搖動之下，佛像面上光暗不定，不但無一絲慈悲祥和之意，反而讓人覺得分外的陰森詭異。

    轟隆！殿外又是一聲驚雷掠過，整個大殿似乎都為之一顫。

    「既見佛祖，為何不拜？」挾着雷聲餘威，一個威嚴宏亮的聲音忽然在大殿中響起。

    「既見佛祖，為何不拜？」一聲過後，又有百聲千聲相和，匯成一道洪流，直如晨鐘暮鼓，振聾發聵。

    大殿正中的釋迦牟尼像忽然現出萬道金光，雙目開合含慈悲之色，法相莊嚴令人由衷生出膜拜之心。左右迦葉，阿難二尊者，連同十八羅漢像，亦在同一瞬間現出金身。整個大殿梵音陣陣，檀香渺渺，瑞氣盈繞，令人幾疑置身於靈山聖境。

    「既見佛祖，為何不拜？」這一次，少年看得分明，瞋目發聲的正是立於佛祖左側的迦葉尊者。目睹此異景，少年的雙眼驀然現出熊熊火光，視線所及，那所謂降下真身的『佛祖』『尊者』『羅漢』之像立刻變得虛幻模糊起來。

    「碎！」伴隨着少年一聲輕喝，整個大殿就如一面被打破的鏡子砰然碎裂，無論是佛祖尊者還是眾多羅漢，連同金光瑞氣，皆化為無數碎片濺落開來。

    梵音戛然而止，殿外風雨之聲復又清晰地傳入耳中。

    搖曳的燭火，破舊的佛像，濕霉的氣味，種種無不證明剛剛所見所聽所聞，不過是一場幻覺。

    角落陰影處，一雙眼睛正偷偷地凝視着兩人。幾息過後，似是覺得毫無機會，這雙眼睛的主人悻悻地縮回了腦袋。

    少年巡視了一周，判斷已無危險之後，便毫不猶豫地將佛像前的供桌拆了個七零八落。時值風雨夜，殿內潮濕陰冷，如不生火取暖，這漫漫長夜怕是難捱。

    朽木觸火即燃，熊熊火光給大殿帶來了幾分暖意。少年與同伴坐在火堆旁，盛水的陶罐正在火苗的舔舐下冒着絲絲熱氣。晚飯是兩個干硬饅頭，外加一小塊鹹菜。將燒好的熱水倒進瓷碗裏，又把饅頭撕成一塊一塊泡在熱水中，兩人很是耐心地一邊吹着涼氣，一邊小口小口地啜着熱水，細細地咀嚼着已被泡軟的饅頭。

    大殿外的雨聲由疏至密，最後儼然已是瓢潑傾盆之勢。

    雨水順着殿頂破漏處滲入，不斷地滴落在地面石板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輕響。

    即使是在進食，少年的同伴仍沒有摘下紗笠，只是用一手微微揭起紗帷，將碗送至唇邊輕輕啜飲。

    咣！殿門大開，冷風卷着雨芒灌入大殿，燃燒的燭火瞬間被吹滅了兩盞。

    少年驀然抬頭，便見兩個魁梧壯碩的身影已然走進殿內。

    兩人先後摘下斗笠，露出極為相似的兩張臉。一般的粗眉環眼，鼻直口闊，神形之中透着十分的彪悍。

    少年一手捏着瓷碗，望着不斷走近的兩個大漢，目光中暗藏着戒備。

    兩個大漢在距離火堆幾步遠處停下腳步，如刀劍般犀利的目光罩落在少年和他的同伴身上。

    少年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壓力，但他沒有去嘗試抗拒，而是很自然地露出驚疑之色，並將身體向後縮了一縮。

    觀察到少年的反應一如常人，除此之外，又確實未在這兩人身上發現任何危險之處。兩個大漢的神情微松，其中一個轉身出了殿門，而留下之人則是一拱手問道：「在下葉凡，敢問兩位尊姓大名？」

    自稱葉凡的大漢雖然用辭有禮，但神情卻是掩飾不住倨傲之意。

    「在，在下杜重霄，這是舍弟杜流離。」少年拱手回道，神情顯得有些緊張。

    「原來是杜兄弟。」葉凡點了點頭，掃了沉默不語的少年同伴一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暗道這人好生無禮。

    而此時，另一個大漢去而復返，神情恭敬地引着一男一女走進殿內。葉凡連忙走過去，垂首躬身稟道：「公子，此處但歇無妨，只是，委屈了您和林小姐的千金之軀！」

    「能得一處棲身避雨之所已是大幸，還說什麼委屈？有道是『隨遇而安，知足常樂』，婉兒，你說是也不是？」那公子身着一襲白衣，面如冠玉，劍眉星目，唇邊笑意有若三月春風，舉止之間，盡顯十分的瀟灑從容。

    他與女子兩人既未戴斗笠，也未披蓑衣，然而周身上下，卻是連髮絲都不曾淋濕一縷。

    「露宿一晚，卻也無妨。不過，我總覺得這裏有些古怪！」女子正值桃李年華，容貌秀美，衣飾華麗。款款行來如扶風擺柳，盡顯綽約丰姿。一雙明眸四處掃視，俏臉上現出微微懷疑之色。

    葉凡與另一大漢頓覺尷尬，這位林婉小姐如此說話，顯然是信不過他們的本事。兩人心中微有不忿，但隨即想至這位林婉小姐師從碧落仙門，據說一身修為已至洞明得術境，自家公子尚不能及，何況他們二人！

    「何處古怪？」白衣公子收起笑容，雙目之中神光湧現。若論修為，對方確是比他略高一籌，如果當真發現什麼不妥也在情理之中。

    「似乎，有妖氣！」林婉明眸忽然一凝，視線落在了火堆旁的兩人身上。

    杜重霄頓時覺得全身有如針扎，那道銳利目光仿佛能夠鑽進他的皮膚，深入他的血肉，直至洞穿他的肺腑。心中悚然一驚，這名年輕女子的修為，怕是比那兩個大漢加在一起還要高出幾倍！

    林婉輕移玉步，行至兩人身前，她的目光已越過杜重霄，完完全全鎖定在其身旁的同伴身上。凝視了半晌，方柔聲開口道：「能否摘下紗笠，容我一觀？」

    語調雖然溫和，卻難掩其中的強勢意味。

    「舍弟有疾，不願見人，還請小姐見諒！」杜重霄握着同伴的手站了起來，此時他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為之繃緊。與方才那兩個大漢的試探不同，眼前這個女子，分明是來者不善。

    事實證明了杜重霄的判斷。

    林婉輕輕一笑，纖纖玉手伸出，不徐不疾地向杜重霄二人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