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何罪?
這大概是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問題了,尤其是從衛將軍公孫珣嘴裏問出來的時候。
如果董卓沒罪,那你公孫珣為何要首倡義兵,誓師討董?如果董卓沒罪,那你為何要花近一年的時間打穿了幾千里地,然後把人家堵在家裏給弄死?如果董卓沒罪,那今天隨你一起度過渭水的十萬大軍又算是什麼東西?
反賊嗎?!
但是,荒謬歸荒謬,反過來說,這大概也是天底下最需要嚴肅對待的問題了,因為它牽扯到了太多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動搖很多人、很多團體的政治根基。更不要說,此時此刻,公卿百官和討董功臣俱在,而大家所立的地方乃是未央宮東闕之前了這是一個極為鄭重的政治場合,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言論和表態負政治責任的。
這種情況下,一個回答不好,可能某些人的政治生命就要終結,甚至更進一步,兩千名全副武裝的白馬騎士就在身後,乾脆現場來個身死族滅也說不定。
平心而論,立在闕下的眾人沒一個是傻子,實際上,大家多少都能感覺到公孫珣這個滑稽問題背後隱藏的某種惡意,但偏偏無可奈何。因為,這位衛將軍是討董的最大功臣,是討董大局中立場最為堅定之人……他可能是這裏最有資格居高臨下討論這個問題的人了。
心念至此,公卿百官,幾乎人人都盯住了被直接點名質問的王允王子師。畢竟眾所周知,這位領尚書事的王司徒,其人一身名位實權全都是董卓所給,此時被針對,似乎更加理所當然。
而王子師沉默了片刻,卻是鄭重其事的朝公孫珣微微欠身而答:「回稟衛將軍,我以為董卓罪事嚴重,堪稱大逆不道,且其人罪行累累,借《呂氏春秋》一言,所謂雖盡荊越之竹也難書盡……故此無需多言。」
「凡事有大小,凡人有主從。」公孫珣不慌不忙,揮手將鍾繇斥退幾個身位後,直接站到了闕前台階之上,然後居高臨下,扶刀繼續迫問。「再說了,去年我離開關中往遼西平叛時,董卓其人尚足稱國家忠臣良牧,一年有餘而已,其人便是每日犯事,也不足以說不完吧?從頭到尾,挑主要的大罪來說便是……不然,無故而誅一太尉、相國、太師,你我將來何以服天下人?」
王允再度沉默片刻,聲音不免低沉下來:「衛將軍一定要問清楚嗎?」
「我沒有資格過問此事嗎?」公孫珣好奇反問,然後揚聲相對。「天子年幼,正該有人代持朝政,輔佐大局。但如今大將軍何進身死,驃騎將軍董重身死,車騎將軍何苗身死,太傅袁隗身死,就相國董卓如今都死了,大司馬劉虞尚在河東未至……那正如當日我不來討董誰來討,王公,請問今日我不問此事,誰來問?袁本初嗎,其人何在?」
薰風陣陣,宮闕巍然,司徒王允無言以對,闕下的文武百官也都無話可說。
其實,這正是這些人另一個巨大的軟肋,面對着公孫珣的十萬大軍和討董功績,還有如今中樞附近其人一家獨大的事實,他們唯一的依仗便是中樞權威和政治傳統了。但是,且不提之前董卓將中樞權威毀的一乾二淨,即便是按照所謂漢室的政治傳統,公孫珣此時居然也是天下軍政大權的正統所在。
須知道,這位衛將軍,早在五年前便已經是衛將軍了。
想問他為什麼這麼理直氣壯,倒不如問一問為什麼那些排在他身前的人全都死了?這些人,可不全是他公孫珣殺的吧?
「說吧,按時間順序一件件說!」眼見着王允再無可避,公孫珣一邊扶刀四顧嗤笑,一邊朝下方一名下屬招手示意。「王象上前來,就在這未央宮東闕前持紙筆細錄,以便昭告天下!」
王象聞言不敢怠慢,趕緊從自己坐騎身上取來紙筆墨囊,然後在兩名武士的協助下直接來到闕上一處凸起石台之上,準備直接筆錄。
王允眼見着避無可避,只能先勉力頷首低頭,然後復又直身以對:「若衛將軍一意如此,我也只能是實情以對了,反正這些事情天下人無一不知,強做遮掩,只能讓人笑話!」
「說來。」
「董卓第一件大罪,在於無詔引兵入洛。」
「說的好!」第一個罪名出口後,公孫珣便勃然作色。「身為邊將、州牧,不去奉詔履任地方,反而引兵私入洛陽,罪無可赦……然此事同謀者何人,誰在洛中招之?」
王允面色鐵青,但其人到底是天性剛烈,做不來當面扯謊的事情,便揚聲以對:「此事雖有模糊之處,但應該是前司隸校尉袁紹進言,大將軍何進私召,或許先太傅袁隗亦知。」
「何、袁兩氏賊子何在?」公孫珣忽然拔刀指向台下公卿,厲聲呵斥。「做下如此事端,難道還想自稱清白嗎?滾出來,與我立到左面三出闕之下!」
闕者,是宮殿前象徵着權威的建築,最高等級的便是三出闕,而三出闕分為兩扇,一左一右,夾着中間直對宮門的大道,顯得極為巍峨高大……故此,這兩個建築又被稱為象魏。
後世有言,代漢者當塗高也,而三出闕,或者說是象魏,大概就是路邊最高的建築了,故此有以魏代漢之說。
不過,且不提這些荒謬之事,回到眼前,公孫珣厲聲喝問,然後當然無人出列。
「衛將軍。」王允長呼一口氣,微微顫聲言道。「何氏兄弟,還有袁太傅、袁太僕叔侄俱已滿門被誅,而袁紹、袁術俱已逃出洛陽,如今正在關東……想責何袁兩家罪過的話,恐怕很難。」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持刀之手也微微下按,復又收回到鞘中。「人死如燈滅,功罪俱成灰,引兵入洛這個罪名,該擔責的要麼身死,要麼後來起兵反正,便不用計較了……王公繼續說,董卓還有什麼大罪?」
「其次,在於擅行廢立。」王允面無表情,沉聲相對。「先少帝,為先靈帝嫡長子,履任大寶,天下皆服,而其尚未成年親政,並無大過之時,董卓卻引甲兵上朝,逼迫天子退位,故……」
「故罪無可赦!」公孫珣一聲長嘆。「做下這種事情,難道不是國賊嗎?所以我才要和北地諸位兩千石會盟常山,然後不遠數千里,親自起兵伐董!只是,董卓罪無可赦,幫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幫凶又難道可以想着赦免嗎?當日助董卓行廢立事的是誰啊?誰解的少帝璽綬,誰扶的少帝下殿,誰又引群臣第一個拜的當今天子?自己走出來,去左面闕下待罪!」
「這些俱是前太傅袁隗所為。」王允再度正色相對。「太傅已然身死,便是當日控制南宮的甲士首領牛輔,也已經被衛將軍斬殺在了陝縣。」
「怎麼罪過都是死人做下的呢?」公孫珣不由蹙眉。
「當日持兵入殿者,尚有一呂布在此。」王允忽然提到了一個頗顯意外的名字。
「區區一爪牙,何足道也?」公孫珣凜然失笑。「不過也罷,罪臣呂布何在?直接去左面闕下立着!」
呂布剛要出列辯解,周圍明顯已經盯住他的數十甲士便已然圍上,為首的太史慈、趙雲二人更是直接露刃逼迫。呂布空有虓虎之勇嗎,卻也無可奈何,當場便被奪了儀刀、配飾,赤手空拳被趕到了未央宮東闕左面的那扇三出闕下,並有數十甲士就地持刃將他隔開。
「除了罪人呢?」公孫珣繼續幽幽嘆道。「漢家養士四百年,當日竟然沒有一個忠心之人當廷抗辯嗎?」
「尚書盧植與司隸校尉袁紹,都曾公開抗辯。」王允沉聲應道。「時司徒丁宮雖被逼迫書旨,卻也曾趁機偽作言語於太后旨意,嘲諷董卓。」
「這三位……袁紹在關東,盧公當日被我弟救走回北地老家了,司徒丁宮何在?」公孫珣復又嘆氣言道。「可以往右面三出闕下靜候。」
「已然被董卓尋釁誅殺。」王允回復的乾脆利索。
「換言之,當日助紂為虐者和挺身相對者,大多不在了……如今活下來的,多是當日一言不發者?」
「然也。」
「這樣好了。」公孫珣抬起手中斷刃,遙遙相指百官。「當日在殿上坐視董卓廢立之人,俱往左面行五步,其餘不動!」
一眾公卿當即心驚肉跳,但身後兩千騎士持械相對,身前公孫珣一人抬刀相斥,他們卻也無話可說,只能惶惶然往左行了五步……而這一動,公卿百官倒是直接動了七八成。
最後,連王允也在沉默片刻後,在公孫珣眼皮子底下準備向左而行。
「王公與鍾侍郎且住。」手持聖旨的鐘繇也要往左走,卻被公孫珣給喊住了。「你二人現在一個是天子使者,一個是代朝中公卿答話,安生站着便可……王公請繼續具言董卓之罪。」
「董卓還曾鴆殺太后。」王允停住腳步,回首相對。
「依舊罪無可赦!」公孫珣再度抬手,以刀相指闕下。「從犯者往左闕下自立,而奮力對抗,哪怕是只當眾出言嘲諷過一句的自往右闕下相候便是,不用再理會其他……至於當時在洛陽朝中坐視董卓行此大逆不道卻不發一言者,再往左行五步!」
闕下文武百官已經明白公孫珣要做什麼了,但卻不敢不動……實際上,之前行過五步的,此時全部都再往左移動,便是之前兩三成沒動的人,此時也有不少人黯然往左追上了五步。
「王公繼續。」眼見着公卿移動完畢,公孫珣繼續逼迫王允報董卓之罪。
「鴆殺少帝。」
「依舊如前故,從者自投左闕,諫者自去右闕,坐視者往左行五步。」
「強迫遷都,致使河南百姓顛沛流離,沿途死傷枕籍。」
「罪無可赦,依舊如故。」隨着公孫珣這一次言語,終於有以楊彪、黃琬為首的部分公卿從大隊中走出,往右闕下而立,但更多的人卻依舊向左移動不止。
實際上,此時還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兩成人了。
「繼續。」
「自稱相國,擄掠河南,並發諸皇陵、丘墓以求財貨。」
「也是實話,依舊如前。」
「殘虐降兵,並無故夷太傅、太僕全家。」
「太傅……太僕確實冤枉,所以依舊如前。」公孫珣冷笑一聲,而隨着他這句話,便是皇甫嵩這些關西出身的公卿官吏,也都開始低頭向左移動,此時還能不動的不過是區區十六七人罷了。
「下令拷略三輔,擅殺無辜,並以長安儀制修萬歲塢。」
「依舊如前。」公孫珣握住刀把,負手冷笑,因為這一次非但有數人直接被點名拖入南闕之下,便是那些一直左行不止的大部隊也已經來到了左面闕之下,然後被數百白馬義從給持械團團圍住。
這個時候呂布周遭反而成了公卿官員最多的地方了。
「還有什麼嗎?」公孫珣立在台階上繼續負手追問。
「其餘皆兵罪,衛將軍為天下軍權所在,就不是我一個領尚書事的司徒可以插嘴的了。」王允立在公孫珣身前台階之下,卻依舊昂然直立,似乎並未有半分示弱之意。
「原來如此。」公孫珣微微頷首,復又三面環視。「那這其中可還有其他曾與董卓相抗,卻能存活之人嗎?不管是試圖刺殺,還是曾有隻言片語相對,只要有人能證明,便可以自往右闕下而立。」
言至此處,又有數人走出,一個年長,乃是城門校尉朱儁;一個中年人,公孫珣卻並不認得;還有三名年輕人,乃是劉焉長子劉范、次子劉誕、幼子劉璋……這倒是讓人無話可說了。
而此時,依舊留在原地的,也就只有十來人了。
「你們這些人,若有在董卓入萬歲塢後方為官的人,也可以去右闕之下。」公孫珣看着身前僅剩的公卿官員,也是好意相對。
果然,又有兩人走出來,長呼一口氣往右闕下面站着去了。
「蓋元固呢?」公孫珣稍微頓挫,繼續環顧好奇詢問。「我聽說早在一開始董卓廢立之後,他就曾經寫信直斥董卓,說『足下小丑,擅行此事,賀者在門,吊着在廬』,這是國家少有的氣節大臣,今日為何不見他呢?」
站在未央宮東闕左面闕前,卻勉強沒有立到闕下以至於被甲士圍住的皇甫嵩,微微拱手作答:「回稟衛將軍,董卓亂政以來,蓋元固因為自己無法阻止,屢屢氣結,以至於背癰發作,漸漸臥床不起……而數日前,聞得董卓伏誅,其人過於興奮之下,反而是去了。」
公孫珣一時沉默,卻又旋即感慨:「其實,董卓的罪過不就擺在這裏嗎?若其人無罪,那這些因為對抗他而死掉的人又算是什麼?被他氣死的蓋元固,被他逼死的荀慈明,被他殺來立威的朝中公卿,被他劫掠驅趕死在路上的河南士民,還有隨我千里征伐沿途犧牲的袍澤……這些人難道是叛逆嗎?董卓之罪,罪莫大焉,所以其人雖死也要被我割下頭顱,傳首三輔!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問問諸位,為什麼反抗董卓的這麼少,助紂為虐的這麼多呢?滿朝公卿,十之八九列於左闕之下,你們不覺得羞恥嗎?!董卓有罪,可有罪只有董卓嗎?」
「衛將軍!」
左闕之下,一時驚慌騷亂,多有人下跪請罪求饒,而立在公孫珣身前的王允雖然面色鐵青,卻依舊昂首直立。「董卓暴虐,動輒殺人夷族,我等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俯首待時……」
「待何時?」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直視對方喝問。「待董卓自亡?!若天下無我,你們是不是等他篡漢自立時也要俯首待時?再說了,天下人論跡不論心,你們這些朝中公卿,數代皆受漢祿、為漢臣,卻坐視廢立事,坐視遷都事,坐視太后被鴆殺,坐視少帝被鴆殺……我沒有給你們機會嗎?但有一事起身相抗,但有隻言片語反董事,皆可往右闕下而立,你們有嗎?!忠臣孝子死於賊手時,漢室權威盡喪時,我等辛苦作戰時,天下人只看到你們這些中樞公卿俯首帖耳,事董卓宛如事君!現在有人告訴我,說你們心存漢室,對董卓只是虛應,說出去,天下人會信嗎?我會信嗎?昭昭史冊會信嗎?」
此言既出,南闕之下,自皇甫嵩以下,終於承受不住,卻是全部俯身跪拜謝罪。
而聞得最後幾句,便是王允也一時情緒崩潰,情難自禁:「時事如此,我等辯無可辯,但將軍到底想要如何?」
「司徒放心。」公孫珣的語氣忽然平淡下來。「我只是想代天下人問一問在中樞主政的諸公,希望你們這些國家棟樑告訴我,這天下紛亂到如此地步,到底責任在誰?」
眾人大多無奈,只能繼續口稱有罪。
唯獨王允沉默不語。
公孫珣冷冷看着其人,倒是乾脆直言:「王公侍奉董卓如君父,卻不願答我一問嗎?」
上下矚目之下,王允實在無奈,也只能也艱難拱手而言:「天下紛亂至此,首在董卓,次在我等……」
「這又是什麼話?」公孫珣終於厲色呵斥。「天下紛亂,難道不是首在劉宏,次在董卓,最後便要算在你們這些公卿大臣頭上嗎?」
闕下眾臣見到王允服軟,本已釋然,但忽然見到公孫珣變色,又醒悟到劉宏是何人後,卻也是各自失色……或是黯然,或是沉默,或是憤然以對。
而毫無疑問,王允正是最憤怒的那個。
話說,王子師之所以為王子師,無論是在董卓亂政中主持朝政維持大局,還是在另一個時空中隱忍圖謀,又或是於此時昂然而出,都是有他的理由的……
首先,漢室大臣凋零和清洗的太快,從何進那些人的身死族滅,到野心家紛紛跳反,再到漢室忠臣的紛紛身亡最後再去掉那些老的老弱的弱,大的大小的小,資歷也好、年齡也好、出身也罷,輪也輪到王子師來當這個漢室棟樑了。
其次,且不論此人資歷性格,王子師的政治態度向來都是極為明朗的,他是典型的漢代儒家士大夫,無論性格剛強與否,權力欲望熾烈與否,其人對漢室的忠誠卻是毋庸置疑的。
靈帝劉宏縱容張讓迫害他到哪個份上,他心中雖然有恨,卻始終沒有將矛頭對準所謂君父。而董卓強暴,擅行廢立,別人都以為他是被嚇到選擇屈從,可是在這未央宮前,公孫珣卻大概是除了王允本人外最清楚此人心思的一個人了,這個王子師就是一開始存了隱忍之心,就是要匡扶漢室的。
「焉能擅自指摘君父?」原本已經要俯首的王允果然再度昂首相對,而且更加激烈和憤然。
「我是第一次指摘嗎?」公孫珣負手袖刀,厲聲相對。「我的討董檄文里上來便告訴天下人,靈帝獨夫,禍亂天下……你王子師是今天才知道的嗎?!長安內外十萬將士,皆負此志,方能至此,你是今天才懂的嗎?!董卓能夠輕易禍亂國家,地方上能夠輕易形成割據之勢,就是因為天下人不直靈帝久矣,不直爾等宛洛公卿久矣,這個道理你到今日才明白嗎?!」
王允雙目赤紅,卻又悲憤無言。
「衛將軍苦戰一年,砥礪數千里,死傷累累,難道只是為了今日在這闕前說這一句話嗎?」未央宮東闕下,還是有人算是王允同志的,立在右面三出闕下的朱儁相隔甚遠,故只能遙遙大聲反問。「又或是自當日孟津歸鄉,便存了一股私心鬱氣?」
「朱公說錯了。」公孫珣當即揚刀應聲相對,聲震於闕。「其實何止是一年,何止是孟津前的一股鬱氣?珣自束髮讀書時起,凡十餘年,東征西討,履任三郡,進退數次,出生入死,就是為了站在這天下正中間,帶着不可擋之勢,不可逆之威,對着中樞諸公問一句,禍亂天下的,難道不正是靈帝與諸位嗎?!」
朱儁當即色變。
「你們說董卓禍亂天下,這固然是實言,可他為什麼能在一年內就將天下禍害成這樣?而且一年前天下就已經搖搖欲墜是假的嗎?」
薰風之中,未央宮東闕之下,持刀喝問的公孫珣的聲音越來越大。
「閹宦禍國二十載,是董卓放縱的嗎?!」
「寒門良家子或苦讀詩書、或向死報國,卻難為一美職,是董卓排擠的嗎?!」
「百姓流離失所,耕者無其田,織者無遮蔽,是董卓兼併的土地嗎?!」
「天子無道,公卿腐敗,世族虛偽,豪強兼併,乃至於邊將跋扈,這些都是假的嗎?!」
「把天下衰微的責任推給死人倒也罷了,可死人也要分三六九等,讓董卓一人承漢室衰敗之責,卻要將靈帝這種獨夫為尊者諱,你們就不怕將來你們死了,我讓你們中的一些人無端背上萬世罵名嗎?」
一番質問下來,公孫珣也是雙目通紅,卻是拔刀而出,回手指向身後西面未央宮:「洛陽在西,遷都路上河南士民沿途死傷枕籍,全都在西,便是被鴆殺的太后、少帝也在西,於君於民,於上於下……都與我跪下請罪!」
此言一出,原本就俯身跪拜請罪之人,紛紛轉向西面未央宮而跪;便是右闕之下的那寥寥幾人,包括寒門出身的朱儁,也都紛紛俯身叩首。
非只如此,跟着公孫珣人模狗樣走進來的韓遂、馬騰等人,以及三輔官員,不知是何人帶頭,也都紛紛下跪叩首。
公孫珣扶着手中斷刃,冷冷看着身前的王允,他已經下定決心,若此人不跪,那便不顧一切直接殺了……自己辛苦多年至此,若連一分念頭通達都做不到,何談其他?
而王允迎上公孫珣的眼神後,終於也是俯身下拜叩首。
公孫珣看都不看他,直接回過頭來迎上鍾繇,後者手持聖旨,面對朝着他的方向跪下來的無數公卿大臣,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當然,等公孫珣收回手中斷刃,走上前去單手接過聖旨後,鍾繇也趁機下跪。
「都起來吧!」公孫珣翻看了一遍聖旨,卻是有些漫不經心起來。「我非是酷烈之人,若只知殺戮,一味強橫,又與董卓何異?而今日事也不過是想告訴你們,自今日起,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論法、論理、論威、論德、論功、論勢,天下事就都要輪到我公孫珣來為了……若有人如董卓一般強暴無行,我自誅之;若有人如十常侍那般禍亂天下,我自滅之;若有人試圖割據一方,分裂國家,我自夷之……總之,既然天子尚未成年,我為衛將軍,那自今日起,鞭笞天下、撫士安民之舉,我自為之!爾等,也應該好自為之了。」
王允等人站起身來,欲言卻又無能言,只能深深低頭。
「其餘公卿大臣皆在此處相候。」公孫珣收起聖旨,復又對着闕下眾人長身而言。「此次討董中的功臣,兩千石以上隨我入未央宮陛見天子,回覆此旨……子義!」
「屬下在!」正持刃監察右闕動靜的太史慈慌忙上前。
「你為右將軍門下司馬,雖只千石,卻是代表右將軍,不可以不來陛見……棄了你的兵刃,帶上右將軍該有的三尺儀刀,隨我升階以對天子。」公孫珣回頭吩咐道。
「喏!」太史慈驚喜莫名,卻順勢將之前呂布所配儀刀取在手中,弄的剛剛松下一口氣來的呂奉先憤恨難平。
「子龍。」公孫珣復又喊一人,卻是從腰中拔出那柄斷刃來。「陛見天子,本不該持刃,但董卓鴆殺少帝,為天子血仇,此刀既殺董卓,不能不帶去以示天子……你來專門捧刃。」
趙雲也是驚喜上前接刀。
交出兵刃,公孫珣兀自負手倒持聖旨,拾階而上,並沿着闕中大道往西面未央宮正殿而去,身側自然是捧刀的趙雲和持儀刀代表趙苞的太史慈,而一眾騎白馬而來的功臣也紛紛隨後跟上。
夕陽下,諸公卿立在闕下,仰頭看着御道上位置越來越來高的那個人影,其中幾個人,莫名其妙,卻是陡然想起一句話來代漢者,當塗高也!
代漢者,難道不是路上站的最高的那個人嗎?
傍晚時分,公孫珣陛見天子歸來,下令解除闕下公卿的禁足令,卻又隨手一指,將之前留在原地不動的十幾來個大臣以董卓餘黨的名義拖往未央宮北面東西市中的都亭,當眾處決!
對此,無論是左闕還是右闕下的那些公卿大臣,沒有一個反對的在這種政治場合上當眾扯謊,而且背離了所有人,死不足惜!
黃昏將至,從未央宮東闕這個地方看過去,夕陽正好落在未央宮正殿頂上,然後漸漸落幕……一眾公卿心中複雜,卻只能三五成行,各自散開,準備被動的迎來一個新的時代。
而這其中,原本立在左闕下的一個中年人,靜靜在闕下看完落日,方才一言不發,攏手往自己舍中而去……但剛剛轉身離開未央宮,便忽然有兩名持械白馬騎士迎面擋住去路,卻又口稱軍師,恭謹異常。
「諸位……是認錯人了吧?」此人自然明白公孫珣軍中軍師的含義,卻也正因為明白,而顯得有些無奈。
「荀軍師。」一名騎士趕緊俯首解釋。「我家衛將軍剛剛在未央宮中已經當着天子的面為之前自表的諸位將軍、中郎將請了功,其餘且不說,按照如今的吩咐,子伯先生自然晉為軍師將軍,元皓先生遷為左軍師中郎將,志才先生為右軍事中郎將,尚在潼關的賈文和先生為前軍師中郎將,而荀軍師你,則為後軍師中郎將。」
饒是荀攸定力出色,也覺得荒謬:「我一個剛剛從大牢裏釋放出來的人,何德何能能與這四位功臣並列為軍中謀主?而且我之前從未從軍,如今剛剛官復原職三四日,也不過依舊是個傳信的黃門侍郎罷了!」
「這種事情後軍師何妨親自去問我家將軍?」此人小心賠笑道。「將軍讓我們兄弟二人在此處,專候軍師去他下榻之處見面。」
以公孫珣今日之威勢,荀攸還能如何,只能頷首以對。
而行進路上,不用沉默寡言的荀公達詢問,這二人便主動介紹,而荀攸這才知道,這宛如公孫珣門下兩個尋常義從一般的并州貴族子弟,竟然是匈奴單于於夫羅,和他的弟弟呼廚泉!
也是讓人愈髮長了見識。
三人轉入原本董卓在長安城的府邸,自然有於夫羅兄弟持義從令牌一路開道,暢通無阻直至後院公孫珣舍中。而下午還在呵斥公卿如鞭牛羊的公孫珣,見到荀攸便是那之前不認得的中年人後,也不驚疑,也不起身故作姿態,擺出禮賢下士的樣子,只是直接邀請對方上榻而已。
「討董既成,又來長安,我準備起草一份公文,作為我來中樞後的第一份文告,王象在整理下午的筆錄,所以煩請後軍師替我執筆,並潤色一番。」公孫珣指着榻上几案上的筆墨紙硯,乾脆吩咐道。「我口述,你直接寫。」
荀攸一言不發,直接提筆。
「這公文名為《求賢令》。」公孫珣盤腿坐在榻上,看都不看荀攸,直自顧自言道。「曰: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何嘗不想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呢?但是賢才枯守家中不出閭巷,哪裏能輕易相遇的呢?更何況如今天下動盪,正是求賢若渴的特別時期。」
口語化的敘述,非常簡練,但也僅僅如此,因為大多是場面話而已,
「然而,才能這個東西是各有專長的,」公孫珣抱着膝蓋,繼續從容言道。「如孟公綽這種人,做家臣謀大局固然是好的,但卻當不了地方的行政長官。而且才能也是稀缺的,如果只求德才兼備的人物,那麼齊桓公和本朝高祖是怎麼能稱霸於世的呢?」
荀攸繼續提筆如飛,面色如常。
「所以。」公孫珣幽幽嘆道。「如今這個天下,還有沒有人如姜子牙那般身穿粗衣懷有真才,卻在渭水岸邊釣魚以待明主的呢?還有沒有人像陳平那樣被人指斥為盜嫂受金,而沒有遇到推薦的呢?還有沒有人,看到這個世道污濁,有心像張湯那般用法術來清洗天下的呢?還有沒有人,懷有吳起那種才能,卻沒有得到重用的呢?還有沒有人……像韓信那般被人羞辱後,卻又只能站在門前為人持戟的呢?」
荀攸下筆如飛。
「故此。」公孫珣扭頭看向荀攸道。「請天下人替我轉告這些賢能之人……若他們求財,我願意予財;若他們求名,我願意予望;若他們求尊重,我也不是不能做出姿態,以禮相對……但怕就怕在,這些人根本不願意告訴我他們到底想要什麼才能願意為我效命,以匡扶天下!」
荀公達筆下微微一滯,卻還是迅速用雅言寫完了這個意思。
「最後……」公孫珣盯着身前,忽然一聲嘆氣,「從私心來講,我還是更願意看到來的人跟我一樣,是想清理天下、扶危定亂的同志……那麼屆時,從軍者,我願意與他們同袍;從文者,我願意與他們同席……唯此而已!」
荀攸低頭看向了自己身下的蓆子,卻又趕緊低頭書寫。
「寫完了嗎?」怔怔看着身前的公孫珣忽然扭頭問道。
「喏!」荀攸拱手奉上。「今日方知,將軍能成大勢,固在求賢若渴。」
公孫珣啞然失笑。
詩曰:昔尋舊友向盤谷,正見高崖巨壁爭開張。
是時新晴天井溢,誰把長劍倚太行?
馬頭溪深不可厲,借車載過水入箱。
平沙綠浪風陵渡,雁鴨飛起穿垂楊。
南宮**出舊物,潼關飛將走無雙。
長安閉門三十日,推書撲筆歌慨慷。
將軍北驅十萬來,秋風原下久彷徨。
長星不為虎狼住,半夜渭水下流光。
我是懟的腦門疼的分割線
「太祖既討董成,白馬入長安,途有河南父老沿街攀樓相見,泣告左右曰:『此昔日銅駝街殺王甫白馬長史也,今復殺董卓,天下終可長安也!』關中遂有言傳於天下,曰:遼西白馬,不負天下!」《世說新語》.賞譽篇
「太祖既討董成,白馬入長安……往未央宮謁漢帝,時漢帝十歲。既出,蔡邕以故舊往曰:『天子何如也?』對曰:『天子聰明。』邕乃起身拜:『今君侯引十萬眾渡渭水,長安人心不安,今天子十歲而聰明,君侯女年正嘉爾,何妨許以為後,以安天下人心?』太祖勃然對曰:『靈帝亦聰明,然禍亂天下,堪稱賊首,故吾之虎女焉能嫁賊子?』」《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本卷完
困死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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