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為何要戰?
王朗持節撤出蓼城後,於城頭上陪着袁紹的許攸就一直在百無聊賴的想着這個荒謬問題……首先,既然河北這幾個大郡,乃至於富饒的青州都是一個所謂戰略決戰上的圍籠的話,那袁紹以及簇擁在他身邊的這麼多人這麼多力量,包括他許子遠自己,從一開始到底是在做什麼?
當那個白馬衛將軍的寵物給他取樂嗎?和他家的貓一樣?
當然不是,仔細想想,只是自己這些人太過於愚蠢了而已,只是被對方用一個大巧不工的方式,用一個思維誤區上的方式引入了彀中罷了……這就好像他許子遠在界橋那次設伏一般,一個普普通通的的橋樑,看起來是個有利因素,卻在雙方兵力過於龐大的特定情形下成為了設伏的殺招。
二者唯一的區別的是,一個是戰術上的設計,一個戰略上的埋伏,僅此而已。
但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自己的設伏明明成功了,偏偏卻又被對方用勇氣和暴力給砸的粉碎;而對方的設伏也成功了,也偏偏根本沒用得上……遼東兵馬浮海而來,袁軍卻早已經窮途末路了,即便是沒有遼東兵,袁紹逃到了北海,然後呢?
然後還是要被十萬追兵的天羅地網給繼續兜住,即便是僥倖逃出青州,也註定沒什麼好下場……或許是真的被兗州什麼豪強大族當成了傀儡,或許是逃到半路上被一個亭長所捕或所殺,還或許是被別的諸侯當成禮物送回來,最慘的一種可能莫過於半路上淒悽慘慘幾個人,無糧無水,死而曝屍於野,為狼蟲所吞。
換言之,一敗自然塗地。
於是事情又繞了回來,即便是不考慮這些東西,假設自己這些人想到了遼東的危險,知曉了對方北地精兵的先發優勢,那又該怎麼辦?
很簡單,應該避開河北,平原、樂安都不碰,就是隔河相守,然後北海設一個方面大將,就南下掃蕩中原,盡取青、兗、豫、徐,甚至揚州,等謀士們適應了軍旅思維,戰士們歷練出了戰場經驗,然後再隔河決戰!
那時候,公孫精銳兵馬的優勢就會被縮小,自己一方人口經濟的優勢就會被提升,雙方說不定真的可以隔河來一場驚心動魄、曠日持久的大決戰。
可是如果那樣的話,還是不對……許攸忽然苦笑出來……道理很簡單,如果袁紹不從一開始展示出北上與公孫對決姿態的話,他是不可能這麼快就崛起的,兗州全線受命,青州儒士紛紛相從,平原豪強臨陣倒戈,鄴城世族聯手賣主,憑什麼?
還不是他們畏懼公孫,畏懼這個強橫而又刻薄的遼西匹夫!
這些人,畏懼對方行政時的法家風範,畏懼對方在北地做的好大基業,畏懼對方一步步從一個邊郡匹夫變成了帝國名正言順的執政者,畏懼對方在未央宮前如此囂張,畏懼對方會終有一日真的清廓天下,鞭笞宇內,屆時將他們視之位根本的田產、特權盡數奪取,讓他們惶惶然失了幾百年來一直習慣了的東西……但是,一面因為懼恨、鄙視不想從之,一面又實在是不敢自己來反抗,這才與在黃河上下倒騰來倒騰去的袁車騎一拍即合,三年不到便造就了一個看似不亞於白馬公孫的袁氏基業。
所以說,真要是袁紹取道中原,不理河北的話,恐怕起勢就未必這麼快了,說不定還沒打下兩個州呢,公孫就渡河而來了。
而如果這麼想的話,那麼袁紹走到今日這一步,三成是公孫先發優勢太強又處心積慮,三成是袁本初自己性格妄自尊大不願認清現實,而最後四成卻要算在那些拱着他去做這些事情的人身上……
殺袁紹的,不止是公孫,倒不如說更多的乃是袁紹本人和這些圍在他身側之人!
當然,他許子遠也有份!
「本初在看什麼?」
空蕩蕩的城頭上,許子遠回過神來卻忽然注意到,一直坐在那裏的袁紹早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王朗離開時那種強烈的失望與落寞,反而面色紅潤,神態也從容不少,卻是正望着東面黃河入海之處,怡然出神。
「在看日薄東海之色。」袁紹躺在召見王朗時所坐的太尉椅中,語氣出奇的平緩。「之前不就一直在看嗎?還讓王景興專門到此處來見我……着實失禮。」
「景由心生啊!」許攸踱步到袁紹身側,面東負手而立。「這明明只是夕陽自身後照向東面海上的反光,到你這裏竟然也成了日薄之色……本初,想看真的夕陽餘暉,何妨回過頭來,對着一個假的落日有什麼意思?」
「虛妄之人觀虛妄之景,不是更相配嗎?」袁紹微微輕笑。「猶記得四年前,天子身體漸漸不行,何進開始掌權,我出山謀劃大事,你代我去昌平尋公孫,彼時我雖未真把此人當做棋子來看,卻也是在心中居高臨下的……」
「你何時對誰不是居高臨下?」許攸負手觀海,一聲嗤笑。
「是啊!」袁紹並未反駁,而是依舊笑意不減。「隨後公孫文琪虎踞孟津,何進倚之盡奪洛中兵權,可笑我為了驅趕其人,竟然讓他領兵往關中……這是我對上他時犯的第一個大錯,而且是天大之錯,後來他能長驅直入三輔,全靠我為他提前爭取到了三輔決戰之勝……而彼時我竟然不以為失反以為得,豈不可笑?豈不虛妄?」
「說的沒錯。」許攸仰頭而嘆。「細細想來,咱們這四年,最大的問題便是事事求大略,事事求中心,卻不知道靜下心低下頭去,經營出一片真正的根基……這才會從董卓開始,常常失措,遇到有備而來的公孫更是如此。」
「董仲穎千古奇葩,所行無外乎是日暮窮途、倒行逆施之舉,唯獨其人以邊鄙武夫一朝執掌天下,讓天下人人都自謂可取而代之,算是開啟了亂世,所以值得一提,但公孫文琪……」袁紹微微沉默了片刻,還是繼續言道。「公孫文琪自有制度氣象,不是凡俗武夫,且天下紛亂,大爭之世終究要以刀兵來開路,他就更如魚得水了!不過事到如今,我哪裏還要再計較這些人呢?想我袁紹自命不凡,只以為天下事唯公孫氏與袁氏而已,到頭來才發現,卻只是他人用來釣魚的魚餌……」
許攸心中微動:「何意?」
「無他,當日梁期城北,戰場之上,公孫文琪曾與我直言不諱,說他要謝謝我將天下不值他的人匯聚一堂……本以為是陣前故意激怒於我,現在看來,卻是有幾分坦蕩之意了。」袁紹重新微笑起來,緩緩而言,只是未免略顯有些自嘲味道。「我視他為爭天下第一敵手,他卻視我為革鼎路上聚攏反抗之人的誘餌,這已經不是可笑的地步了。」
「本初也不必過於自輕自賤。」許攸思索片刻,不由哂笑言道。「公孫文琪也未必如此小瞧你,只是其人明顯早就準備周全,界橋一戰後必得之勢更是明顯,這才趁機讓自己幕屬領軍,以示威儀……他這是故作姿態,看似是不以為意,其實是趁機確立自己幕府權威,反過來借你抬高自己身價罷了。」
「或許如此吧!」袁紹不由乾笑一聲。「蒙子遠開解,心中好受不少……」
「那還要看日薄東海嗎?」許攸捻須打趣道。「不回頭看看落日?」
袁紹搖頭不止。
「為何?」許攸一時不解。「本初還不願面對現實嗎?東海之上只有波濤萬頃,如夢似幻,而西面十萬大軍方是現實所在。」
「不瞞子遠,我面東而坐,不只是在看虛妄落日,更是在觀大河入海。」袁紹登時失笑,雙目中也忽然顯得神采奕奕起來。「我尚記得你我在成皋城中登樓觀大河東行,論將來戰略,心中志氣滿滿,試圖重整天下,以成至尊……而現在想想,當日有些言語即便到今日也並不偏頗,畢竟人生正如河水東行,皆有入海之志,既然生得此門第,若不爭一爭那主流,豈不更是可笑?」
「然後呢?」許攸聽到可笑二字愈發覺得可笑。「你與公孫氏爭雄,明明是人家奪了你的河道,所以道理再對也是對人家而言,便是將來入海者還要再論,卻也絕不是你……你看它到底有何用?」
「子遠過於苛刻了!」袁紹收起笑意,一聲長嘆。
「我一直如此苛刻。」許攸完全不以為意。
「子遠。」袁紹微微呼氣,稍微正色言道。「我在這裏枯坐了許久,一邊觀大河入海,一邊細細思我過往,若說無感也是強撐……其實,不僅人生之志氣,恰似河水東流入海之志,便是人生之多舛,也與河水征程多艱、緩緩東行極像。唯獨河水緩緩而行,改道合流,終有一日會匯集一道,滾滾入海,而人生有限,卻多壯志難酬便要命消身隕,不免稍稍令人抱憾!」
「只是稍稍?」許攸面上嘲諷之意已經遮掩不住了。
「不錯,只是稍稍。」袁紹突然奮力抬頭,揚聲作答。「不管如何,我終究是試過的、爭過的,而且動靜還不小……你還記得大河舊瀆嗎?我雖被奪流,但正如那舊瀆,死而不僵,春日水漲之時,依然有水流漫過,人生至此,不能成志,固然可惜,但何至於鬱郁作色呢?」
「莫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許攸當即無奈。「若是本初你如此通透,為何之前一定要見公孫,難道不是為了死前當面抒發心中憤恨之意嗎?」
「非也!我只是想告訴他,既然是他敗了我袁紹,那便一定要成為這入海之流,否則我這條舊瀆也要被他牽累,不為人所知所嘆!」袁紹立即揚聲回復。
「如此通透大氣?」許攸追問不止。
「不錯!」
「真不恨公孫文琪?!」
「不恨!」
「那些負你之人呢?離你而去之人呢?不怨?」
「沿途追兵緊密,他們被捉住,或是被逼逃往他城也屬尋常……怎麼會怨呢?」
「那你自己呢?外面自大,內心自卑,一時得志便猖狂,一時受挫便畏懼……你沒有自憤之意嗎?」
「不是都說了嗎?」袁紹苦笑道。「對自己還是有些後悔和憤恨的,但只是有些而已,縱覽此生,倒也算是喧囂一時,並不是太過憤恨怨悔……」
「都要死了,迴光返照之時不真情流露一下,再交代一下後事,還在這裏裝什麼英雄?!裝什麼豪傑?!」許攸終於忍耐不住,厲聲喝問。「不能實在一點嗎?真不恨嗎?!」
「真不恨!」袁紹懇切相對。
「既如此,我且去出城降了,只留你一人在此等死好了!」許攸黑着臉拂袖而言。「等日後我見了公孫文琪,也絕不會說及你死前形狀,反正你自有一番英雄氣,何須在意他人知不知?!」
言罷,其人兀自轉身,居然就要下城去了。
「子遠留步!」袁紹趕緊喊住對方,語氣中居然有懇求之意。「子遠留步……辛苦半生,淒涼至此,死前只有一位故友尚在,是不幸也是極幸,你怎麼忍心此時離我而去?最起碼要送一送我吧?」
「我只是不想見你死前還裝什麼英雄……如此而已。」許攸無奈回頭,見到對方實際上連椅子都離不開,不由心下黯然。「事到如今,你還在意什麼風度?心中怨憤,為何還要藏匿?」
袁紹苦笑一聲:「不是沒有怨氣,而是既然人之將死,那何必再留惡言呢?我恨公孫,之前邀見其人時,滿腔皆是『既生紹,何生』……恨不能當面連問他三聲!但他人都不在,根本就視我為無物,我恨他何用?不是讓人笑話嗎?還有諸多幕僚、下屬,反的反、降的降,我固然也恨他們,可是我自己犯的錯難道比他們少嗎?且……」
言至此處,袁紹忽然動容落淚:「且……且終究不是還有何伯求、陳公台、逢元圖先後為我赴節嗎?不是還有文將軍、淳于將軍、顏將軍那些人為我盡忠嗎?不是還有你許子遠一直到此時都還不離不棄嗎?我若此時再怨,一則死前在這城上,有何面目對你?二則死後到黃泉之下,又何面目見他們呢?」
許攸沉默不語。
「子遠。」說完這番言語,袁紹忽然有力竭之勢,卻又勉力仰頭看向許攸。「我知道你心中高傲,其實素來看不起我,只是因緣際會加上我門第之高,讓你我有了十六年君臣之實,而一路行來,生聚死散,這麼多幕屬、臣子,到今日竟時,竟獨你一人陪我至此……我、我雖有怨,卻絕不能讓你到此時都還看不起我!所以我是真不想當你面去怨,我,我已失……」
一言未盡,袁紹再無氣力,直接油盡燈枯,死於大河入海之處,蓼城東城之上,時年三十八歲。
夕陽之下,袁紹頭顱傾斜、臂膀垂下,而許攸立在一側,一時竟毫無反應,只是怔怔無言罷了。而隔了好久,許子遠這才好像反應了過來,然後上前半步,試圖伸手去扶對方,但手在空中,其人忽然僵住,以至於淚流滿面……
話說,許攸這個時候才陡然醒悟過來,袁紹淪落到這個地步,以其人之心胸狹窄,之所以一直沒有做惡聲,發怨氣,反而一直風度翩翩,不是不恨公孫,也不是不怨那些離去之人,更不是不憤他本人失策,竟然是因為尚有一人在側他袁本初雖死、雖怨,卻不願給最後一個臣子留一副惡相!
我是死則死矣的分割線
「……紹既敗走蓼城,身側只餘數百眾,知不可為。逢尚書僕射王朗持節勸降,紹於城頭召之,請見衛將軍。郎實言以告:『衛將軍知必勝,已走北地察春耕事二月矣,固不得見。』紹恍惚然不語,及日暮,觀大河入海,方長呼而嘆:『既生紹,何生?!』凡三遍,乃氣絕。」《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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