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千里之外的青州平原郡平原城外,正有人十里長亭相送本地縣令劉備劉玄德。
「諸位都回去吧!」今年二十八歲的劉備正在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又當了三四年的大縣縣令,所以雖然天生頜下須少,卻自有了一番威儀。「秋收正忙,何必為了備如此勞師動眾呢?」
一眾相送之人,從本地屬吏到地方三老,還有些許豪強遊俠子弟,聞言面面相覷、紛紛悵然,卻只是不聽,而且也不多願說什麼,反而依舊相隨不止。
人家一片心意,劉備也無可奈何,只能又由着這些人送了許久,最後,約莫到了中午,來到距離城外二十里處的第二座亭舍,眼瞅着都要出平原縣的邊境進入隔壁冀州的清河國了,劉備這才好說歹說將一群人給勸着停了下來,然後自己與簡雍帶着幾名隨從繼續往東沿清河而去。
話說,劉玄德這人少年困苦,後來陡然跟着一群公子哥在洛陽遊學,一時把持不住,多少沾染了很多富貴錢財上的毛病,賽車鬥犬、玩牌下棋,卻獨獨不愛學習,所以一直不被人放在眼裏;然而,其人弱冠歸鄉,以一事無成之身而逢母喪,大受打擊下倒是有了明顯的進益,開始變得喜怒不形於色,開始漸漸懂得禮賢下士,盡心盡力去待人;而後,他又以遊俠之身投身軍旅,又做了數年縣令,到底是從體魄到精神,從城府到能耐上,全都得到了充足的鍛煉與成長。
也正是因為如此的緣故,此番離任,劉備雖然心中也很是感慨和動情,卻一直面不改色,辭別眾人後更是沒有坐車,反而連着腿腳不方便的簡雍一起不辭辛苦,直接騎馬而走。
又走了數里路,來到一處已經屬於清河國境內的亭舍前,劉玄德這才下馬來稍作安頓,然而其人甫一下馬,卻又不顧身份,居然是親自將簡雍從馬上扶了下來。
「辛苦憲和了。」劉備也是一時有些愧疚。「按照儀制,本該坐車才對,但是軍務緊急,先要去豫州募兵,然後再去洛中,便又只能騎馬。」
「玄德這話說的,好像我做了三四年縣丞便忘了如何騎馬一樣。」簡雍一時失笑。「再說了,復為軍旅之事,又怎麼能考慮辛苦不辛苦呢?當日在幽州為遊俠,在軍中為騎士,也未嘗要人攙扶。」
劉備聞言也是難得失笑……畢竟,簡憲和是他鄉人、摯友,之前履任平原令,也是少有跟在他身邊的心腹之人,更兼此人本就生性詼諧多話而又不拘禮節,若當着此人的面還喜怒不形於色,那便反而有些裝模作樣了。
當然了,更主要的一個原因,乃是聽到對方說復為軍旅這話,劉備倒是由衷歡喜……畢竟嘛,說到底,劉玄德骨子裏還是帶着一股子幽州遊俠風氣的。
二人下的馬來,說笑了兩聲,旁邊自然有心腹伴當迎上前去與本地亭長交涉,此地與平原相鄰,這亭長自然聽過劉備的名聲,自然也不會刁難,反而奉迎得當。不過,饒是如此,當這亭長聽說對方要留宿時也不免有些疑惑……須知道,此時天色尚早,而劉備一行人又全都騎馬,真要是趕路,完全可以再走些許路程,直接去前面鄃城落腳的,何必非要留宿在亭舍內呢?
當然了,這話亭長是不會問出口的。
倒是一直到了傍晚,眾人用了飯、餵了馬,又用熱水泡了腳,簡雍卻是忍不住光着腳、捧着熱湯在堂中質問起了好友來:
「玄德,你這是故意避開城池嗎?」
劉備正在燈火下寫信,聞言倒是面上微微一笑而筆下不停:「非是避開城池,而是要避開益德。」
「這是何意啊?」箕坐在几案一側的簡雍原本只是隨口一問,此時卻是真的疑惑起來。「避他作甚?要我說,本就該問問他,要不要隨你一起去洛陽的……莫非是覺得此番你也只是個軍司馬的職司,安頓不下他?」
劉備繼續寫信,卻當即搖頭:「不是這樣的,益德心中無私,兼有義氣,怎麼會在意職務?真要喚他去他一定會棄官隨我去的。但是憲和,你也隨我在平原做了許久的官,應該知道風俗與風俗不同,事到如今,不能以昔日遊俠遊俠風氣相對這天下所有事……」
「這倒是實話了。」簡雍一時感慨。「之前未到平原來,如何能想到平原是這種風氣?有錢的豪強商賈一定行為奢侈,能穿絲的絕不穿麻的;而士人又偏偏個個矜持高傲,見面只問你讀不讀經?所治何典?想當初咱們剛到平原,縣中吏員居然盡數掛印歸家,等着你去請……剛開始咱們還以為他們是看不見玄德你,差點拔刀一個個砍過去,後來才知道,這居然是本地風俗。」
燈下的劉備再度忍不住笑了出來:「憲和莫要說那些了,你這一說我忍不住一笑,就跟着寫錯了字。」
「能不說嗎?」簡雍不以為然。「之前數載,咱們可是將心思全都放在了此處,就差在此處成家立業了。」
劉備聞言繼續一笑:「是啊,平原是個繁華之地,若以成家立業來論,雖然與家鄉風俗不同,卻未必是個壞地方……甚至是個好地方。」
「我明白。」簡雍不由嗤笑答道。「你這人心存大志,不願意早早成婚,以免陷在溫柔鄉里,便是成婚也想學你那兩位複姓公孫的兄長,求一個好婚姻,得以助力前途。」
聽到此言,劉備乾脆停下筆來,一時感慨:「說起來,前面鄃城不正是文琪兄的岳家故里所在嗎?」
「然也。」簡雍也乾脆答道。「趙公正是此地人。」
劉備正色看向了對方:「憲和,咱們剛才所言,我此番過清河而避益德……其實正跟我那位文琪兄有關係。」
簡雍當即不耐:「沒這么正經吧?你只是素來以兄事之,又不是他的私臣,何必如此糾結呢?再說了,這君臣之義終究只是風俗,不是律法。而且雖上不封頂,卻也下不設限……願意守君臣之義的,自然有人稱頌,可大家同為漢臣,不以君臣之節相對,難道便是悖逆不道了嗎?無外乎是以後儘量避開相對便是,他公孫珣只是一個衛將軍,還是自己先退回幽州的,如何便要人為他守制稱節?」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見到對方言語有些過分,劉備趕緊制止道。「只是清河都尉乃是審配審正南,這個人素來在意這些事情,今日我走了且不說,要是益德也跟我走了,那下次相見說不定審正南便要拔刀相對,說我們是忘恩負義之人了……益德心中無私,如何能受得了這個?」
「這倒也是。」簡雍一時搖頭。「我也不與你多說了,你趕緊寫信吧!是給你那位文琪兄寫信明心吧?」
燭火搖曳了一下,而劉備苦笑一聲,先是再度提筆,卻又再度放下。
「這是何意?」簡雍是真不耐了。
「心有一言。」劉備轉身朝着簡雍,以手指心,面色肅然。「若是不與憲和說,我便說不出來了……」
「你且說。」簡雍哭笑不得,只能一口喝下溫湯,然後放下手中盛湯的陶碗,勉強收腿,正身相對。
「我少有大志……」劉備緩緩言道。
「我知道!」簡雍當即打斷對方。「你小時候就指着自家門前那棵桑樹圖謀不軌之意了,之前數年居於平原這種繁華之地卻不娶妻生子,乃是暗藏心機,如今等到曹孟德舉薦你入洛為軍司馬,你一言不發便拋棄衛將軍的知遇之恩,直接棄職而去……儼然是不軌之心久矣。」
「什麼圖謀不軌?」劉備幽幽嘆氣道。「憲和,我不是與你說笑……小時候那番言語,無外乎是家道中落,父親早死,母親常常以漢室宗親言語勉勵於我,這才惶惶大言不慚。不過,自此積攢了志氣倒是真的,便是稍微長大,曉得漢室宗親四個字毫無用處也未嘗變化。」
簡雍也難得認真了起來。
其實,作為鄉人兼摯友,他哪裏不知道劉備的難處呢?
幾百年的姓氏,誰認呢?
而從這年頭真正能共享政治資源的宗族、家庭角度來說,劉備卻又沒什麼可說了……都是死了官位不高的爹,但遼西公孫氏畢竟是世宦兩千石的邊郡世族,涿縣郊外大桑樹下的劉氏算什麼呢?真以為那棵大桑樹有神異的嗎?
更不要說,都是死了父親,都是寡母經商養子,可劉備家中如此窮困以至於要織席販履來維生,而公孫大娘卻早早讓自己兒子終身不為金錢所患了。
甚至說句誅心點的話,就是論個人,上學的時候,公孫珣都比劉備努力那麼一點點。
「然而我也知道,我兄公孫文琪是個我怎麼追都追不上的人,」劉備果然繼續言道。「我也從沒想過與其一較長短。不瞞憲和,當日涿縣家中相會,聽到他滅國而回,見到他配紫綬金印,我心中便隱約想,此生能附其驥尾,也就該知足了……而其人也未嘗虧待於我,若非他,哪裏來的不過三旬便為千石縣令呢?甚至在平原大縣為任數載,中間得罪了那麼多人,上下卻依舊給我薄面,何嘗不是因為我是衛將軍之弟呢?」
「那你為何還要走?」簡雍忍不住直指其心質問道。
「因為我那位兄長忽然不動了,而我卻等不及了!」劉備正襟危坐,面色坦然。「憲和,你我在平原數載,眼看着那些閹宦與高門子弟擅行威福、肆無忌憚;眼看着那些士人只知道皓首窮經、坐而空談;眼看着那些豪右遍身羅綺、奢華無度……而與此同時,百姓們辛苦終日卻難得飽餐;負劍報國者不避生死卻依舊為人歧視;精忠為任者卻死無葬身之地!你能忍嗎?!」
「我從來都不能忍!」簡雍昂然作答。
「我也不能忍。」劉備握拳道。「可我在平原數載,到底做了什麼?不過仗着一個衛將軍之弟的名頭縫縫補補,豪右未曾屠過幾家,貪官污吏未曾殺過幾個……如何還要繼續忍下去?憲和,今日鄉老相送,說我有德於平原,我心中卻只想速速逃走,因為實在是苟且數年,無顏相對!至於此去洛中能如何,不瞞憲和,我其實也不知道,但我絕不會留在平原,做觀這天下繼續污濁下去,無論局勢是好是壞,我都要去洛中親臨其境,拔刀相對!備年近三旬,不求立德立功,但求立身!」
「說的好!」話音剛落,便傳來一聲感嘆,卻是來自於門外。
劉備和簡雍各自扶劍起身,然而舍門被推開後,卻是一名身着亭舍公衣打扮之人捧着一壺酒立在門前,儼然是來送東西的。
二人見狀,不由鬆了一口氣,劉備更是有些尷尬:「些許肺腑之言,讓足下見笑了。」
「玄德君何必過謙?」這人再度一聲嘆氣,便捧酒而入。「大丈夫生於世,不計個人名譽,迎艱難而上,這番氣度真是讓人心折!」
言到此處,此人抱着酒壺上前,借着之前簡雍放下的陶碗,恭恭敬敬的為劉備滿上了一碗酒。然後居然又放下酒壺在舍內後退數步,恭敬大禮相拜:「「仆……見過玄德君!」」
劉備趕緊要去扶起對方,卻不料,此人居然主動起身,復又後退數步,然後拱手坦誠相對:「不瞞玄德君,我非是此地亭中吏員,乃是刺客……平原縣中豪強劉氏劉平、公孫氏公孫犢,二人以百金求劉君性命!」
簡雍當即再度按劍。
而劉備卻是一聲苦笑:「別人倒也罷了,這二人如何要殺我?那劉平也跟我一般是漢室宗親,公孫犢更是公孫氏支族,二人都是安利號下線,素來對我還算敷衍……」
「那是因為二人看在衛將軍面上不得不敷衍。」旁邊簡雍不由冷笑道。「想來玄德你在平原數年,行政素來重民,早就引得他們不滿了……此番你『背離』衛將軍,從了曹孟德的舉薦,他們自然覺得可以下手除『害』。」
「什麼原因我不知道。」這刺客退到門前,卻又失笑作答。「但也無所謂了,僅憑今日玄德君這番剖心之語,我是絕不會再行此事的……白日間平原父老相送數十里,一直未曾近身,只能於此時借一碗酒水相贈,願玄德君此去洛陽,能得償立身之志!告辭!」
言罷,此人轉身而走,居然停都不停。
劉備見對方氣度非凡,更兼身手敏捷,原本有心想問一問此人姓名,還想挽留一二,卻也來不及了。
而稍傾片刻後,劉玄德長嘆一聲,便轉過身來,坐回到原處,然後面色如常的舉起了那碗酒。
簡雍幾乎是本能想勸一勸,卻見劉備微微搖頭示意:「備本以為自己無德無能,沒資格讓人割瓶贈酒,卻不料有如此義士壯我志氣,這酒不能不喝。」
言罷,其人便一飲而盡,復又將几案上的書信一把抓起,扔到地上,卻是不準備再做什麼解釋了。
簡雍全程都沒有阻攔,只是一時苦笑。
————我是不做解釋的分割線————
「中平末,曹操為西園典軍校尉,舉備為軍司馬,備時為平原令,聞之,棄職竟從。郡中或為太祖者,以備棄公孫氏,乃使客刺之。客潛入亭舍,聞備嘆天下之事,不忍刺,語之而去。」——《新燕書》.世家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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