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城欲摧,護城河裏黑壓壓的,死屍一片接着一片。貪婪的禿鷲紛至沓來,垂立在上,貪婪的吞噬黑色血肉。墨綠色蛆蟲蠕動着,從屍塊中爬出來,吧嗒掉進水裏,化成一團綠霧。霧氣緣着土黃色的城牆的裊裊升起,籠罩在城池的上空。地獄的歡歌一浪高過一浪,城垛口經過了幾百輪攻防戰,它曾是灰褐色的,現在已經看不出是紅褐是灰,是火矢燃盡的黑,還是矛戟折斷的黃,或者是腦漿迸裂的綠。
大地顫巍巍地,脆弱的大地仿佛再有一縷風就能把它吹散。
直到再也聽不到一句喊殺聲,就連呼吸聲都很微弱。靜悄悄的城頭漸漸響起咕嚕嚕的聲音,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摸起了腰間的食囊。食囊鼓鼓囊囊的,裏面卻塞滿了各色的樹葉與樹皮,更為虛弱的軍校特別關照,配給了少量干餅。
圍城三月能吃盡的東西,都吃盡了。
大概沒有人會來了!
張進顫巍巍得握着一封捷報,在中軍帳里跺來跺去,心亂如麻。
鐵血軍、風狼軍、厲虎軍以及凋零隻剩一關守軍的玄天軍,曾經是帝國叱咤風雲的四大軍團。玄天軍曾貴為天厚皇帝親衛,征南逐北,功勳照月。崇德未竟兄業身荷重病,西涼趁機入寇。玄天軍領命出征,連戰連捷,以後又一連接到十二道軍書,五天時間推進了一百里,不出意料終於囚死在敵國的恆雲關。
勸降書如同蝗蟲們一樣隨着箭矢飛進關城。西涼王之心昭然若揭,得玄天帥旗,辱大盛國軍威。
一切都像設計好的一樣,到底是誰出賣了玄天軍?
啪!啪!啪!
急促的腳步聲從帳外傳來,一支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夜空。
七把明晃晃的刀橫在眼前。
「朝廷忘了我們,我們投降吧,將軍大人!」
投降!只為換來一條命,這是浴血奮戰的少年們最後的哀求。可是這世上還有比命更重要的東西。圈在眼眶的熱淚再也忍不住涌了出來。
張進顫巍巍站起身,環顧左右,在他的面前一共有七把刀,七把刀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磕卷,是戰爭留下的印記。昏暗的火把不足以照亮它們的鋒芒,只有星辰皓月,朗朗紅日方能顯出它們的神威。
張進背過身,一幅幅畫面湧現腦海,是傅帥臨終前的囑託,是天厚皇帝親書帥旗的嘉勉,是魏帥、高帥、宗帥踐行時殷殷祝福,他沉默了許久,長嘆了一口氣。
「你們知道我們這隻軍隊的番號是什麼嗎?」
「投降意味着我們放棄老帥對我們的囑託,你們願意嗎?」
「我們生來何用,死真得可怕嗎?」
張進一連發出了三句問話,一句比一句尖利,每一句更像一把刀,剜了七人的膝蓋骨。
七個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聲一起,再也止不住。
從行軍大帳到傾頹的城牆,一個個熱血的漢子失聲痛哭。
隱隱聽到城外的嘲笑聲,年輕的校尉終於忍不住,竄起來撲向帥旗,撕扯着帥旗道:「那麼我們就撕了帥旗,然後出城死戰,以此挽回我們玄天軍最後的顏面。」
年長的校尉深知這面帥旗的重要,一把奪過了帥旗:「這麼貿貿然撕了帥旗,傳到朝堂上豈不讓偽君子們笑掉大牙。我們可以死,帥旗不可棄。」
「那又能怎麼辦?」
「我們能保住嘛?」
「保不住,就燒了吧!」張進思量許久,已下定決心。
他伸手奪過火把,抬手間,只聽一聲:「報,城下仿佛有一支人馬衝撞敵營。」
仿佛,都不敢用肯定的語氣,是對這場戰爭多麼的失望。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又問了一遍。
小校尉帶着哭腔回稟道:「報,張大帥,城下仿佛有一支人馬衝撞敵營,銳不可當,一路殺了很多敵兵,恐怕不是假的。」
天是晴的,月是園的,天地從沒有像今天如此的廣闊,可以令他一步從恆雲關登上幽州城。
「快上城樓!」
張進整理一下盔甲,急匆匆跑出轅門,恨不得一抬腿就登上城樓。
果然,城下一隊火光如同赤練一般翻滾而來,火光中一位健壯的將軍手中長刀上下翻飛,越來越近,等能看清了,張進心中不免驚出一身冷汗。竟然是一位七旬老將,鬚髮皆白,精神郎朗。朝中七旬老將不多,但是能有這番武功的人,必定是他無疑。
王闖,陸相爺的嫡親子弟,一生經歷三十場大仗。膝下無子,唯有一個寶貝女兒,嫁於鐵血校尉黃夢狄。黃夢狄經過王闖的指導,竟然能從名不見經傳的校尉,一路斬將奪旗榮升鐵血後將軍,而鐵血前將軍乃是鐵血大帥高天翼之子,高峰雪。
兩個月前,聽關外援軍說不知為何,高峰雪被逼下獄,黃夢狄染病和門不出。至此後再也不見援軍,而此時王闖出現在此地,朝中肯定出現了大變化。
再看王闖佈陣,一字長蛇陣在中路佯攻,鋒行陣左路突破,旦夕之間已近城百步遠。
張進慌忙率部出迎,接進了老將,撩衣便拜:「老將軍神駕於此,救玄天軍於水火中,末將張進感恩不盡。」
老將軍急忙扶起張進,蒼涼一笑:「張大帥免禮,老夫只帶了五百人來,三百兄弟為我等掩護已慘死關外。但觀敵軍陣勢甚是整齊,關中之事老夫也是無能為力。」
張進握緊了老將的手,含淚道:「老將何苦來哉!」
「三月間朝廷動盪,現有天進皇帝登基,此乃天厚皇帝嫡長子殷雲。崇德十一年臘八,崇德未成兄業,含恨離世。權相左冼欲害太子,八十歲老相冒死令我的女婿黃夢狄救駕,夢狄佯裝生病騙過了逆臣,伺機招領兵馬,一舉於中書省將逆賊們拿下。只可惜夢狄曾與逆君有莫逆之交,將逆君放過,老夫本在家中休養,聽了此事急忙率部追趕。不成想在魯直城聽了玄天軍的慘狀,張魯直沒有軍令不肯發兵,老夫深受皇恩,定然不能讓陛下親衛慘死於此。」
「少將軍忠勇可嘉,老將軍盛名可貴,實乃我大盛國之福,我玄天軍之恩人。」
「你這小滑頭,不愧是傅聆悅一手調教出來的,死到臨頭,還有這麼多溜須拍馬的大話。」王闖掀開了張進的衣領,看着他已經發綠的皮膚嘆道,「你死戰數月,也不收斂屍體,恐怕早就想好了,要與西涼國同下地獄吧。」
「老將軍還記得十六年前與黑山一役嘛?」
「怎麼會忘了呢,天厚帝御駕親征,身染劇毒,傅將軍勤王身殞毒陣,魏武遼功力盡廢,黃聞言瞎了一雙眼。那一戰,大盛國損傷慘重。然而現在天下漸安,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用如此毒計恐怕為天下不容。」
「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如今朝廷動盪,可西涼強盛,亡我之心不死。世上再也沒有比屍毒瘟疫更強的毒了,我張進一生忠於大聖天行崇德帝,為了玄天,為了天厚帝,為我大盛國——迴風陣上願意化身厲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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