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為自己賦予了名稱「人」,並認為「人」是凌駕一切非人生命的萬物之靈。
人類也慣於稱呼其他有智慧的物種為「人」,譬如外星人。這反映出人類某些慣性思維:只要是具備智慧的,不管他們是否長得像人,人類也會將其稱之為人。
但是,人類卻稱呼我們作鬼鴉!
表面上,這僅僅是因為他們覺得我們的相貌像烏鴉——「鬼」只是這片東方大陸上的文化所慣用的蔑稱——而實質上,他們在自我意識層面中,已將我族看成低人類一等。
傲慢啊!一個頻臨滅絕的物種,竟然還敢如此傲慢!按照這種邏輯,人類在我們眼裏,也只不過是「鬼猴」、「鬼猿」而已。
但不管人類怎麼稱呼我族,我們也是有屬於自己的名字。
嬰——以人類孱弱的聲帶發音,「嬰」就是我們的名字,一個遠遠高於「人」的名字。
看吧,「嬰」將不會再有特指人類幼崽的含義。終有一天,我族會改寫這個字,並讓其取代「人」,成為這個蔚藍星球上的主宰。
==========汪洋之「嬰」==========
像是在碰杯,又像是在洞穴中搖曳的風鈴。聲音很悠長,很空靈,仿佛從遙遠的銀河流淌了不知多少個世紀,才傳到人們的耳中。
這是哪裏?是什麼東西發出如此美妙的聲音?
柔和而清脆的聲響像有生命般,在輕輕地舞動。每一個音節都像是由生命自我演化的,是與天地同生的,並且交織纏繞在一起,相互填補着彼此的空隙,慢慢由單調變得複雜,變得圓滿。
宛如一首樂曲。是了,確實是一首樂曲,而且是一首耳熟能詳的樂曲。
這首樂曲沿用了很長時間,也不知多少代人被這首樂曲的每一個音符簇擁着走進婚禮的殿堂——那正是《婚禮進行曲》。心很暖,像置身於良朋滿座之中,個個翹首以待,人人洗耳恭聽。
「請用最熱烈的掌聲,祝賀今晚我們的主角新人——」甚至可以聽見婚禮司儀在說話,「呂湘英先生及年沐盈小姐!」
果然是婚禮,是我的……
呂湘英猛然醒來,就連適才如痴如醉、如夢如幻的心境亦跟着一同醒了。取而待之的,是驚惶,是恐懼。他本以為自己在做夢——很多人遇到無法解釋的事情時,都會尋找這個僥倖的理由去為自己解脫。可惜這不是夢。他清楚聽見,剛才確實是播着《婚禮進行曲》,並且真的有個司儀在說話。
記憶喚醒了他對所有遭遇的知覺。他發現自己坐在某張冰冷的金屬椅子上,眼罩隔阻了視線,手腳均被金屬扣帶扣着,絲毫掙脫不得。他清楚記起,自己被嚴黃用浸泡過麻藥的麻袋套頭之後,便暈了過去,所以他亦十分明白,自己已是身陷絕境。他只是解釋不了,為何「婚禮」仍然進行着。
「十分感謝各位今晚光臨,使得我和小盈的婚禮蓬蓽生輝。」
他驚訝地發現,竟然還能聽見自己的致詞。這算是什麼意思?精神折磨嗎?在人死之前,先讓他感受一下曾經的幸福,叫他對這個世界更為不舍嗎?
「是哪個婊子養的在播這無聊的錄像?」他不禁破口大罵。但罵了之後,便又馬上察覺不妥。
這是哪裏來的錄像?他記得與年沐盈離婚後,他就把一切關於他們婚姻的東西全部付諸一炬,這當然包括記錄了他們婚禮的錄像。他越想,心裏越怕,聽見的聲音也越發扭曲和雜亂無章。
空廊的腳步、時鐘的嘀嗒、開門的吱呀、過隙的急風,同時還有鋸木的、咀嚼的、槍炮的、吶喊的、慘叫的,多不勝數,全都混雜在一起。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直冒。忽然一句悽厲的「小英!你在哪裏?」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他認出那是他母親的聲音,她在找兒子。他情不自禁地大叫:「媽!我在這兒!」可是一切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急了,忙豎起耳朵左聞右聽。那聲音太過真實,真實得讓他以為母親就在附近。在晃動腦袋的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的頭上不知扎了多少根東西。但他實在顧不上去理會那些玩意兒,只帶着懷疑而不失敬畏的口吻,叫了聲「媽」。可是「媽」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人類的內心世界真是可怕。」他不由得一個激靈,因為他聽得出,說話的人正是嚴黃。
「你……你把我媽怎樣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母親也被嚴黃擄了。他的思緒已亂得像被貓兒耍玩過的線團,甚至失去了最為基本的判斷能力——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其實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心只顧着尋找那早已在他生命中消失的母親。
這一切都是他頭上扎着的信息導管為他設計的,目的就是要讓他的精神和意志全線崩潰,從而變成一具任人擺佈的傀儡。
「哈哈。」嚴黃慵懶地笑着,「說人類聰明嘛,確實很聰明;但要說愚蠢嘛,又確實很愚蠢。」呂湘英聽見他的腳步正緩緩走向自己,「不過我能體會到你的感受。自從我扮演這胖子開始,有時候我也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呂湘英忽感眼前一亮,眼罩已不知被誰摘去。「不過我勸你還是多想些開心的事,不然你會被你自己的內心世界嚇死。比方說,剛才的婚禮就不錯,我還想接着往下看。」
呂湘英不等眼睛適應光亮,便即左顧右盼去找母親,可哪裏有母親的身影。嚴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怎樣?找到令堂沒有?」呂湘英循聲望去,卻看不見任何人。因為此處除了他頭頂的射燈外,四周盡皆漆黑,他就像一名被縛在射燈下的舞台劇演員。
他沒想過一睜眼就是如此情景,心中不免有些發毛,仿佛黑暗中正有成千上萬雙眼睛在盯着自己。但他始終心繫着母親的安危,掙扎着就要從椅子上起來,沖嚴黃聲音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有種沖我來!快把我媽放了!」每當人無可奈何又心急如焚的時候,所說的對白都是類似的。
「我很想滿足你的要求,」黑暗中嚴黃戲謔着說,「但這有點困難。因為令堂可能老早就歸西了。」
「你撒謊!」呂湘英發瘋似的抽動四肢,「剛才我還聽見我媽叫我!你快把我媽放了,要不然我必定叫你不得好死。」多麼無力的恐嚇,只怕三歲孩童亦不為所動。
「這倒是真的。」嚴黃說,「我也聽見令堂叫你了。但是,她並不是在這裏叫你,而是在你的腦子裏叫你。」呂湘英聽迷糊了,「你什麼意思?」
他話剛說完,眼前陡然亮了起來,光線比頭上的射燈不知強了多少倍。他一時適應不了,只能別過臉去迴避。待他能直面光亮的時候,他看見眼前赫然是一個大屏幕。他第一反應是以為自己坐在某間電影院的最前排,但左右一看,卻沒有看到別的座位。
「來。我讓你重溫一下令堂崇高的母愛。」呂湘英這才察覺,嚴黃說話時,聲音竟傳得老遠,想必此處是一個極其空曠的地方。這時,大屏幕中出現了景象。熒幕中,是一個上了年輕的女子背對着鏡頭,站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呂湘英一眼就認出,那正是自己的母親,心中更為困惑——這到底是什麼時候拍攝的?
「我勸你還是別往下看了,」嚴黃說,「接下來的畫面真是慘不忍睹。」呂湘英頓時流下了眼淚,淚水划過滿是塵土的臉龐,待滴下來時,已是兩滴濁淚。他知道,接下來一定是母親遭遇不測的畫面。「她眼睛不太方便,」他啜泣着說,「時常找不着東西。平常都是我幫她找的,有時候我不在,她就索性等我回家了再讓我找。沒想到,她最後找不着的東西,竟然是我。」他說着些自己從不曾經歷的事,卻毫不察覺,只因他的記憶已被人刻意篡改。
他看着母親的背影糾結了好久,才說:「我要看她最後是怎麼走的。你接着往下播吧。」
「你確定?」嚴黃有點不懷好意的問他,「待會兒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呂湘英知道他就是要往下播,故也不作回應。「那好吧。」嚴黃的語氣已充分證明他有多高興,「你別生氣,我這就往下播。」
畫面再次播放起來。呂湘英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母親,心早已碎成渣沫。他暗自為母親模擬了不下數十種離世的情景,諸如車禍、槍炮,其中不乏粉身碎骨、支離破碎等非身為人子可接受的死狀,務求做足心理準備。
正當他以為事情要發生的時候,母親卻緩緩轉身。他凝視着屏幕半晌,突然大聲慘叫,驚慌得拼命往椅背靠去。因為母親的臉上,除了一張嘴,就什麼都沒了!「小英!你在哪裏?」畫面再次定格在母親可怕的臉上,然而聲音卻不曾間斷——
「小英!你在哪裏?」
「小英!你在哪裏?媽想你了。」
呂湘英號啕大哭着緊閉雙眼,手腳腕因掙扎而被金屬扣帶刮破皮肉,滲着鮮血。然而,他發現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眼皮,甚至連眼珠子也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母親的臉。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某部分腦神經已被信息導管所操縱。他恨不得刺瞎雙眼,刺聾耳朵,只求別再多看多聽一秒。「我求求你,快關掉!快關……」話沒說完,他又察覺到自己不能說話了。他被強迫觀看這駭人的畫面,聽着那撕心裂肺的叫聲,過不多時,他便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暈死過去。
嚴黃從陰影中走了過來。他看着不省人事的呂湘英,臉上沒有半點得意的神色,反而顯得十分煩惱。他皺着眉,手往身旁輕輕一點,原來那兒正設有一組控制台,台上的鍵盤燈櫛比鱗次地亮起,整組控制台足有十米長,操作員亦多達五人。
「數據出來了嗎?」嚴黃五名操作員問道。其中一人戰戰兢兢地走到他身旁,遞上一個玻璃似的儀板。嚴黃接過,在上面點了幾下,儀板上赫然出現了光電圖表,詳細記錄了呂湘英大腦運作的數據。嚴黃的臉色非常難看,「他怎麼比上次還早暈了五分鐘?」遞儀板的人慌得連身子都在抖,「他大腦的防禦機制越來越敏感了,就像安裝了殺毒軟件一樣,只要發現非本人意願的命令,大腦就會關掉所有腦電波迴路,讓他陷入昏迷狀態。就目前數據顯示,他暫時還不適宜竊腦,否則防禦機制會連第三方意識也一同關閉掉。」
「這不用你說!」嚴黃憤然把儀板擲回那人身上,「你確定剛才的畫面已經是他最隱蔽最不可示人的記憶嗎?」那人像條聽話的小狗似的一個勁地點頭,「是的。他大概三歲時為人口販子拐賣,五歲獲救,其後因親屬不明而寄養在孤兒園,在襁褓時,他最喜歡看着母親的嘴唇,這也是他對母親的唯一印象。這些記憶都儲存在他的中樞神經最末端,就像把一份報紙壓在一艘航母下面,就連他本人亦不能輕易讀取,我們費了好大工夫才勉強讀取到。」嚴黃瞪着他,「會不會還有更深的?」那人膽怯地搖着頭,「恐怕沒有了。」嚴黃哼了一聲,「把他剛才受驚嚇的記憶刪掉,再來一次。」
那人吃驚地說:「這已經是第十次了,再來的話,我怕他會受不了。要是給大腦造成器質性損傷,閣下就算竊腦了也沒有用處。」
嚴黃越聽越覺得一籌莫展,忽地反手狠狠抽了他一大耳刮子,打得他嘴巴直冒血。「我給你們兩天時間。如果兩天之內不把他腦子的防禦機制破解掉,你們就等着扔池子吧!反正你們腦子裏的東西我都早有備份,隨便找個人給他大腦複製一份,他就能代替你的位置!」說罷,轉身沒入陰影中。良久之後,才聽見某扇機械門一開一關的聲音。
他剛走出房間,門外就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迎了過來。他有一張無所謂得叫人心寒的臉龐,似乎就算讓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母,也不會看出半愧疚的神情,顧盼間可看出他自視甚高,顯示出一種極其冷峻的自信。他身材魁梧,足足比嚴黃高出一大截,他看嚴黃的視線得用俯瞰來形容。然而奇怪的是,他右顱上全是白髮,而左顱上全是黑髮,發色極其分明,像是故意染成的。他一見嚴黃,臉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神色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笑眯眯的。「看樣子,並不順利吧。」他說,「有些事情是急不來的,就像宇宙中亘古不變的定律——想要利用某樣東西,往往要付出比摧毀它大出許多倍的努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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