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他走。」哈葛托以他有生以來最輕微的聲音說出這三個字。然而未等反對的聲音出現,他便馬上補充,「如果殺了他能解決事情,我並無異議。只是……」他將目光緩緩投向監控畫面,「我們沒有十足的把握,在殺他的同時能保證馬百拉不受傷害。」
「放他走,豈不是眼睜睜看着他帶着我們的機密離去?」
「如果各位執意要認為,海嬰離開人類大腦之後,會把信息殘留在人類的大腦里,那麼我們似乎就沒有選擇,只能殺了他。但這樣做,可是一筆豪賭,賭注就是疾游王儲的生命。在座有不少疾游氏族的袍澤,你們覺得如何?」
疾游海嬰異口同聲地說:「斷不能拿少主的生命冒險。這是我們的底線。除此之外,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哈葛托,」奎迪勒連忙接過話頭,「你的話還沒說完是吧?」
「是的。」哈葛托說,「與之相反,如果各位能夠接受『海嬰離開人類大腦之後,不會殘留信息在人類大腦』的說法,我們至少還有兩個籌碼可以使用,正好用來換兩個人質。」
「什麼籌碼?」
「我的人類身份——嚴黃;還有我在扮演他時,與我有夫妻關係的女人——洪冬梅。」
「洪冬梅?」
哈葛托掠起他的尾巴,在儀板上操作了幾下,將另一個監控畫面傳到視頻會議中。從畫面可見,那是一名正處於昏迷狀態,身體壯碩,頭上扎滿信息導管的孕婦。
「我的屬下基夸索,在人民廣場圈養區受到宗氏派偷襲的時候,帶着她一併轉移到了這裏。」哈葛托說,「據我對呂湘英的了解,如果條件允許,他絕對不會落下她不管。而我的人類身份嚴黃,我感受得到……呂湘英把他看成是朋友。當然,這只是對於嚴黃本人而言。如果我們用這兩個人跟他交換納查瓦和馬百拉,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他會答應。」
「那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什麼?」一名聽濤海嬰問道。
「那就是他未必相信,這兩個人還是人類。」
「這買賣賠本。」一名鯨歌右翼說,「那姓呂連同他自己,已經帶走了三個人類。按照協定,他把納查瓦和馬百拉歸還,已經是做了一筆以二換三的買賣。如果照哈葛托的方式,我們豈不是白白又多賠了兩個人類?」
「對,但前提是姓呂的能按照協定去做。」哈葛托說,「如果他不按照協定去做,那麼這筆買賣,就是他全佔了便宜,而我們血本無歸。所以,我索性多加上這兩個人類,增加談判的籌碼,並給這筆交易添上一個附帶條件。」
「什麼條件?」
「那就是他必須提前把納查瓦和馬百拉歸還回來,比如說在他剛到達地面的時候。如果他答應,我們甚至還可以等交換之後再對其採取行動。」
「要是姓呂的不答應呢?」
「他要是不答應……」哈葛托沉吟片刻,「你們要怎麼辦,我都絕無異議。」
「姓呂的不是傻子,我看他不會答應。」之前為納查瓦開脫的聽濤右翼說,「他如今手握兩個重要人質,我們連根汗毛都不敢碰他,他也深知其中的利害關係,豈會輕易把兩張保命的王牌交出來。」
「羅建明曾經告訴過我,沒有人能無時無刻保持理性。」哈葛托說,「如果有,那就給他創造感情用事的條件。」
引用曾經頗有成就的死人的話,不管對人類還是對海嬰,似乎都十分奏效。
看着躺上推床上,脖子嚴重變形並折成一個鈍角的羅建明,李筱玲像尊蠟像一樣,愣愣地淌着淚。她曾經不止一次嘗試把羅建明的頭顱擺回正位,但完全折斷的頸骨根本無法固定頭顱,剛擺好便又折了回去。她只好牽着羅建明還留有餘溫的手,默默地,一言不發,就這樣牽着。
拋開她讓人覺得冷酷無情的工作方式不談,其實李筱玲也是一個正常女人。她也有自己愛慕的人,也有對愛情,對婚姻,對生活的各種憧憬。就單說與羅建明的牽手,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想像出不同的情景,好讓自己在自編自導的甜蜜中睡去。只是她沒有想過,待到真的與羅建明牽手,竟然是眼下這景象。
十指是緊扣的,但沒有想像中的因為緊張而沁出手汗,也沒有因為羞赧而心跳加速。她唯一的感覺,就是羅建明的餘溫在一點一滴地消散,直到冰冷,直到僵硬。
再過一會兒,羅建明的遺體就會被丟進那個池子裏,再經焚燒和擠壓,變成一堆四方體的殘渣。她懇求過負責的海嬰,說羅建明為他們的事業奉獻了畢生的精力,能不能給他一個體面一點的葬禮。但她卻遭到了嚴辭拒絕,理由不外乎是些出自「人類工具說」的調調。
一場由羅建明團隊自發組織的簡單追悼會後,兩名傀儡便將遺體從李筱玲跟前推走。她一直牽着羅建明手,像着了魔似的跟着走,在推床輪子軲轆作響的陪伴下,來到了焚化間的門前。兩名傀儡回頭看了她一眼,問她是否要跟着進去。其中一人還繪聲繪色地講述焚燒和擠壓的經過,說大火會將羅建明烤得外焦內嫩,然後在壓縮機的擠壓下,熟透的內臟會嘣地一下擠出來,相當過癮,並引得另一名傀儡捧腹大笑。
李筱玲沒有回應,待焚化間的大門打開,她仍是牽着羅建明的手跟了進去。兩名傀儡見她沒有反應,覺得十分無趣,只將推床置於焚化池邊緣,絞動床軸,讓床側起來,把羅建明的遺體滑下池中。
牽着的手鬆開了。
李筱玲垂頭看着倒在池子裏的羅建明,靈魂像被絞肉機絞碎一般。那池子足有三米深,裏面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並傳來一陣陣異臭。羅建明的遺體倒在上面,就像一個被遺棄在垃圾堆里的玩偶。
隨着警報聲響,兩名傀儡都離開了焚化間。他們其實並未真正看過焚化的過程,也不敢去看。因為大多數海嬰可能一生都沒見過火,他們的文化里也缺少火的元素,所以當他們上岸後,親眼目睹和親身接觸那些既熾熱又耀眼的光熱現象時,竟或多或少地產生了某種莫名的恐懼和敬畏——一如他們對太陽的感覺。而這種恐懼和敬畏,亦隨着海嬰的意識,一併傳送到人類的大腦中。
也就是說,他們跟李筱玲描述的情景,全是瞎編出來的。
只是這種瞎編,與現實其實相差不遠。
焚化池開始噴出高溫火焰,把李筱玲木訥的臉映得宛如發光一般。雄雄烈焰把焚化池燒成一個火山口似的,盡數熔化了池子裏的東西。待火焰的光芒褪去,整個焚化間都被一股濃煙所籠罩着。她聞見濃煙中有強烈的焦味,還夾雜着熟肉的氣味。隨後焚化間的排風口啟動,抽去了濃煙,在她眼前就只剩下幾乎融為一體的焦黑。
你可以說池子裏的東西為一坨,也可以描述為一堆。反正不管是什麼東西,都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輪廓。
然後焚化池開始進行擠壓。聽着擠壓鋼板推動的機械聲,李筱玲終於閉起雙眼,不忍再去看。她害怕真的會看見像那兩名傀儡描述的情景,那會讓她瘋掉。不久之後,擠壓鋼板的聲音停止了,一股刺骨的寒氣自池內湧出,叫她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待寒氣散去,她才緩緩睜開雙眼往池子裏看。
那兒只剩下一塊被冷卻定型,邊長不足五十公分的焦黑四方體。
別說其他人,就連李筱玲也無法想像,那區區四方體裏竟能藏得下一個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人。
焚化間的大門再次打開,之前那兩名傀儡走了進來。他們操着兩把鐵鈎,將四方體拖到池子裏的輸送口。四方體進入輸送口後,會沿着蜿蜒光滑的棄物通道直接滑到負六十一層的棄置區。
那兒就是羅建明最後的歸宿。
兩名傀儡處理完畢,皆不自覺地看着李筱玲。他們興許覺得,李筱玲能看完整個過程,實在很不可思議。他們想問她些什麼,可她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由於對人類的管制狀態尚未解除,兩名傀儡只好連忙跟着離去,半押半送地看着她回到用作臨時管制的蜂房。
在她步入蜂房的那一瞬間,所有竊竊私語和飲泣之聲都停了下來。
她失魂落魄地擠開人們的目光,找了一個角落坐下。然而未等她坐穩,蜂房的大門又再打開。一人推着一大堆東西走了進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又跟身旁的人說了兩句,直到跟他說話的人往李筱玲的方向指了指,他才徑直走到李筱玲跟前。
「李主任。」
李筱玲沒有看他,但她已知道對方是自己團隊裏的一員。
「他們讓我把羅博士的遺物帶過來,說看看有什麼是我們需要留下的,沒用的就全丟到池子裏處理了。」
李筱玲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順着他目光的方向,找到了他所說的羅建明的遺物。
「另外,」那人接着說,「他們說以後咱們這團隊就歸你管了。」
「歸我管?」李筱玲似笑非笑地問。
「是的。」那人點了點頭,「他們還讓我給你帶句話。」
「什麼話?」
「他們說……」那人突然吞吐起來。
李筱玲也沒有催,只看着他等他把剩下的話說出來。
「他們說,不建議你因為羅博士的不幸而疏忽了正事。還說工具之所有存在的價值,是因為還有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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