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呂湘英邊提防四周,邊思考些莫不相干的問題時,他們不知不覺便已到了電梯房。呂湘英發現,這裏有兩部用於往返負五十六層和負五十七層的電梯,分別為A梯和B梯。看見這情形,納查瓦的記憶又再湧現。呂湘英馬上就想起,原來蜂巢里的電梯是採用斷續式設計:即每一段電梯井只連接相鄰的兩層,而且不同樓層的電梯井更非垂直挖建,而是東一段西一段地錯開挖建,故每一樓層都建有東西兩個電梯房,一個是通往上鄰層,另一個則通往下鄰層。
如此一來,呂湘英若想從目前的位置通往地表,則每往上一層,就要走到另一個電梯房換乘電梯才能再往上一層,宛如用腳步寫下一個冗長無比的「弓」字。這種弔詭的設計讓他很是頭痛,他完全不敢想像需要多少時間才可以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
隨着一聲「叮咚」,往負五十六層的電梯到了,A梯與B梯同時在眾人面前敞開了透明的防彈門。面對兩部皆可搭乘的電梯,呂湘英從納查瓦的記憶里想到了另一件更頭痛的事:這兩部電梯中,只會有一部能安全到達目的樓層,倘若誤入了另外一部,則要麼被困在裏面,要麼被電梯的機關所殺。這就是蜂巢中人們稱為「一萬億之一」的安保制度。
為何稱為「一萬億之一」?
原來,蜂巢在鑿建之初因技術落後,未能在堅硬的花崗岩中打通一條貫穿上下的梯井,所以負十層以上各層,都只能靠揀選較軟的地質挖空作為往反通道。直到鑿建至負十層,科學技術終於賦予人們高效鑿挖堅硬岩石的能力,蜂巢才開始加入梯井結構。自此電梯成為了負十層以下唯一的往返途徑,亦正因如此,在蜂巢內搭乘電梯最高只能到達負十層,再往上就必須徒步穿越那些像樹根一樣錯綜複雜的甬道。
然而,當蜂巢鑿建至負二十層時,海嬰們逐漸意識到,對于越來越大的蜂巢和越來越多的電梯,他們缺乏一套穩妥的安保措施。於是他們開始針對電梯制定各種安保制度,諸如單雙日只允許某些電梯運作,其餘電梯倘若運行則一律視為入侵者劫持等等。可這種制度不但投入人力眾多,且屢有衛兵疏於職守和人類誤闖的現象發生。為了保障海嬰存在的秘密不被人類所知,他們決定為負二十層以下的各層電梯加入了一種特殊設計。
所謂特殊設計,其實就是為電梯增設各種機關陷阱,並交由一套簡易的安全開關控制。當安全開關打開時,電梯可以正常使用,蜂巢內部稱之為「常態」;與之相反,就是「非常態」,即當安全開關關閉時,電梯內的各種機關就會因相應的觸發條件而觸發。試想倘若有人類誤闖或者敵人來犯,他們一旦進入了非常態的電梯,其結局就會如呂湘英所知的那樣——被困或被殺。
關於電梯狀態的切換機制,是每日輪流由奇偶層數的主管——即海嬰扮演的人類——負責編排,並將編排結果以日常通知的形式,向有往反需求的人員公佈。而這套機制的根本原則,就是同向的兩部電梯中,必須要有一部處於非常態,且絕對不向在該區域樓層沒有正當往返理由的人公佈——包括巢監。如此一來,自負二十層以下的電梯的狀態組合就會每天隨變,而且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將各層的電梯狀態匯總,從而杜絕相關情報為間諜所竊取。因此,如果有人僅憑運氣去搭乘電梯,則每層只有二分之一的機率選對,那麼他能從負二十層順利乘至負六十層的機率,是為二分之一的四十次方,即約等於一萬億分之一。這就是其名稱的由來。
納查瓦作為巢監,在蜂巢中有着區劃最大的活動權限,其中包括負五十三層至負五十七層的竊腦研究區,和負五十八層至負六十層的海嬰生活區。因此,呂湘英對電梯狀態的知情範圍,就只有這區區七層,再往上的便一無所知。而且就算他知道這幾層的情況,也絕不代表在這幾層就是安全的,因為電梯的狀態組合是可以隨時切換的,甚至是在搭乘中途也可以切換。
所幸的是,呂湘英手上控制了兩名重要的人質,這多少會讓那幫烏鴉腦袋投鼠忌器。但他依然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他不知道,電梯裏的機關到底是以什麼形式觸發和出現的。所以,他若想安全到達地表,最穩妥的做法,就是讓鄧冠勛和那名警衛兵各自搭乘一部電梯。如此一來,為了不誤傷自己人,鬼鴉們只能被迫將兩部電梯都設置成「常態」。
想明此節,他舉槍指向鄧冠勛,「你跟我坐乘A梯。——你!」他又看着警衛兵,「推上我朋友,乘坐B梯。」對於呂湘英來說,鄧冠勛看上去總比那名警衛兵要容易對付得多。
鄧冠勛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然後走進了A梯。但那名警衛兵卻不太樂意,牙關咬得緊緊的,像被人看穿了底牌似的不甘。呂湘英見他如此,便將槍頭頂住潘德念的下巴,示意他別耍花招。警衛兵看了一眼A梯里的鄧冠勛,見他對着自己微微頜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推着湯蘭走進了B梯。
看見他們二人各乘各梯,呂湘英才押着潘德念步入A梯,並發現AB二梯之間同樣是用防彈玻璃相隔,兩個轎廂的內部環境一目了然。呂湘英這才想起,這種設計並不是為了美觀,而是為了攻心。試想如果有入侵者分梯而乘,那麼其中一個轎廂里的人就會眼睜睜地看着另一個轎廂里的同伴被機關殺死或囚禁,這無疑會對餘下入侵者產生極大的阻嚇作用,繼而瓦解他們進一步入侵的念頭。
隨着電梯緩緩升高,外部照射進來的燈光消失了,兩個轎廂煞白的頂燈顯得尤其光亮。呂湘英知道,自己已進入厚達三十米的岩石隔層。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透過透明的轎廂,他看見梯井內壁並沒有經過修葺,除建有電梯機架外,全是凹凸不平的岩石。他的目光環顧了電梯的四周,不期與另一邊轎廂里的警衛兵對上了眼,兩人四目交投,再加上頭頂燈光的襯托,宛如兩個在舞台上對視的演員。
但這種對視並沒有維持多久,電梯便到了負五十六層。電梯的報訊聲打斷了兩位「演員」想將對方生吞活剝的目光,呂湘英勒緊潘德念,示意鄧冠勛及警衛兵先出去,待確定外面沒有任何異常的時候,才押着潘德念一同出了電梯。
負五十六層此間除了他們五人之外,就再無他人。確定安全之後,呂湘英讓警衛兵推着湯蘭,並與鄧冠勛在前帶路,自己則押着潘德念在後跟着,向通往負五十五層的電梯房走去。
這一路,呂湘英總有意無意地回想起一些不屬於自己的記憶。他清楚記得納查瓦被蒙着雙眼,由引路的勤務兵一層一層引往蜂巢深處。他也想起,蒙眼的眼罩內嵌着兩片矽膠,戴着十分清涼。基於這種清涼的感覺,他又驀然想起,原來海嬰眼窩兩側,長着像眼鏡蛇頰窩一樣的熱感受器。矽膠的作用,就是防止海嬰透過蜂巢外熱內冷的特殊環境,再憑自身的熱感受能力,記下蜂巢的出入路徑。
納查瓦的記憶尤如山洪爆發一樣,在呂湘英的思考中傾泄而來。他發現這些信息量之巨大,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和大腦的負荷,根本處理不過來。他仿佛重新經歷了一遍別人的人生,那些置身於冰冷黑暗的深海中的歲月,喚起了他的皮膚感覺,不由得冒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開始苦惱於如何應對這些堵都堵不住的信息,卻又因為苦惱,繼而接二連三地想起與納查瓦苦惱有關的事,甚至分不清哪些苦惱是自己的,哪些苦惱是別人的。
為了減輕這種壓力,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放空大腦,好讓精神從叫人崩潰的信息中抽離。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放空不下來,信息總是有意無意從腦中湧現,而且內容跨度極大,天南地北毫不相干的混雜在一起,就像是一面被潑了百十種顏色的油漆的牆一樣,連他察覺到「大腦無法放空」的這一知覺也一併淹沒掉。
呂湘英感到自己的腦袋快要被接踵而來的信息所擠爆,昏昏沉沉地隨着鄧冠勛乘上了開往負五十五層的電梯,卻等電梯在負五十五層停下,才想起自己剛才乘過電梯。他本想提防鄧冠勛會趁自己一片混亂的時候有所動作,但是腦子冒出來的信息實在太多,以致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分散,最後竟忘了自己想要提防什麼來着。幸好鄧冠勛不知是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還是怎樣,仍是安安分分的走在前面帶路。直到到了負五十四層,呂湘英的精神才勉強恢復過來。
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反正大腦貌似漸趨平靜,也能把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摒除,並有規律地、選擇性地處理自己想要處理信息。過沒多久,他不但適應了這種節奏,還產生了一種十分美妙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以前的思維,就像是在單腳跳,而現在的思維,則像是孩子學會了用兩條腿協同走路,繼而學會跑步一樣。自己的信息和納查瓦的信息就是這兩條腿,能在他思考的過程中互相協調,互補不足。
他感覺自己能同時關注更多事情,感知更多東西。當他關注着鄧冠勛的背影時,同時能關注旁邊的警衛兵,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沒能逃過自己的眼睛,就像是將畫面一幀幀拆開來播放一樣,每一幀他都有足夠的時間去關注眼前一切所見。與此同時,他還能分散出一部分注意力,去關注耳朵所聽,他幾乎能數出此間到底有多少個聲音傳入自己的耳朵,甚至能一一分辨出那些聲音是來自什麼方向,或由什麼東西產生。
他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多少猜到,這是納查瓦的信息所致。
大約一個小時後,他們一行人來到了負五十一層。呂湘英覺得很意外,這一路過來竟如此平順。他沒有再遇見任何一個人,或者任何一個海嬰,鄧冠勛和警衛兵也沒有任何不軌的行為。他不禁想,難道這幫烏鴉臉真的就此放自己走?只是這想法剛冒出來,納查瓦的記憶就像沉穩老煉的中年人教育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一樣,批評他這種想法實在太天真。
「你興許能離開這裏,」耳邊仿佛響起了納查瓦的聲音,「但絕對不會如此順利。」
呂湘英非常認同這種說法,任何太順利的東西都值得懷疑。所以,他的警惕之心反而有增無減。他知道自己必然會碰上危險,只是這種危險還沒出現。
隨着又一聲電梯報信,呂湘英走出了負五十層的電梯門。然而當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之後,便徹底傻眼了。納查瓦的記憶伴隨着眼前所見,一併從腦海中浮現——
負四十六至負五十層,竣工於一個特殊的年代。
2030年。
在整個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世界各國政府對航天事業的投入都逞暴漲式增長,部分經濟強國的投入甚至佔國內生產總值的百分之二點五。為了爭奪空間資源,強國之間既有聯合同盟,也有博弈競爭,而一些缺乏技術的小國,也紛紛出資到同盟的國家集團,以圖未來在航天業分一杯羹。然而,就算當年的航天業再怎麼如日中天,呂湘英也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位於地下兩千米的蜂巢竟也被感染。當負五十層的電梯門一打開,一股濃濃的航天風隨即撲面而來,整層樓就像是一艘太空船的內部環境一樣,可見當年參與建設這幾層的人員當中,不乏有來自航天界的精英。
而在2030年,航天界還發生了一件世界級的大事。中國政府與登天集團籌備多年的首個民用航天項目正式進入測試階段,而第一項測試計劃,就是呂湘英參與的遠赴位於柯伊柏帶的鬩神星的「釋鬩計劃」。想到「釋鬩計劃」,呂湘英自然想到「逐日」號。想到「逐日」號,他就發現眼前所見的更加讓人匪夷所思。
站在負五十層的電梯房往相連的過道望去,呂湘英感覺自己就像回到了「逐日」號一樣。
「像……」他喃喃自語,「太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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