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沐盈不僅覺得噁心無比,也深深陷入難以自拔的悲哀中。她哭得蜷縮在地,臉上、身上,甚至嘴裏全是蒼蠅,什麼知覺都沒有,只剩下哭聲與眼淚。
「這世道你活不下來的。」老婦人蹲在她跟前說,「好好休息,把一切都交給我吧。我會讓你去一個再無苦難,再無紛爭的世界。你的餘生將不會再有痛苦,相信我,睡吧。」
老婦人的聲音如夢似幻,年沐盈只覺得自己像一下子沉入了海底,一切都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睡吧……睡吧……」老婦人的聲音直透她的骨髓,讓她又酥又麻。她仿佛又看見了那片什麼都不是的「美景」,又暢遊在無拘無束的意境中。多麼美好,確如老婦人所言,這裏只有無窮無盡的快慰,再無紛爭和喧鬧。
她展開雙臂,像鷹隼一樣翱翔,感受着清風在自己脅下吹拂。她暗暗告訴自己,其實就這樣度過餘生也不錯。
人類永無止境地追求物質享受,追求名成利就,說白了無非是將身外物轉化為精神物供心理需求所用。心理需求如果得到滿足,人就會停止追逐的步伐,只是不同人的心理需求,有着不盡相同的成本和立場。
擁有億萬家財的人,大多不是因為窮困潦倒;擁有充足食物的人,大多也不是因為食不裹腹。他們擁有,並不是因為他們缺乏,而僅僅是他們內心有着渴望,但往往卻因此而渴望更多。所以人類創造了宗教、哲學、文學、音樂、美術,就是為了以最低的成本來填平內心的渴望,用另一個角度來滿足心理需求,從而武裝自己的靈魂,對抗來自物質世界的紛擾。
年沐盈此刻得到了。她內心很滿足,很輕鬆,感覺別無所求。但這份無與倫比的滿足感卻非外界物質轉化而來。她是因為滿足而別無所求,同時又因為別無所求而感到滿足,兩者互為因果,正是內心與現實完全隔絕的清靜境界。
可是,「現實」不會坐以待斃,也絕不容忍她的無視。它會用盡一切辦法,把她拖回漩渦。它會告訴她,你的傷痛還在,你的苦難猶存,直到她充分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在做夢,一個自欺欺人的夢。
現實如此強大,強大得可以滲透世間每一個角落,以千變萬化的形式去證明它的存在,在你最不為意的時候,狠狠撕碎你的幻想。它會降臨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只要足夠敏感,誰都可以察覺到它巨大得足以籠罩一切。
所以,這次也不例外。就在年沐盈兀自沉浸在愉悅之時,「現實」驀地以刺痛的形式降臨在她的手掌之中。猝不及防的年沐盈頓時嚇得縮回手來。她驚惶失措地苦思冥想這刺痛的源頭,腦海翻騰着一幕幕真假難辨的記憶。
假的——她似乎有所領會——除了手掌上的刺痛,所有的愉悅都是假的,都是一場虛構的夢!
她的知覺在覺醒,血液在沸騰。她霎時記起自己曾用地拖柄將人扎死,刺痛便從此在她掌間揮之不去。那是罪孽在懲罰着她,叫她倍受煎熬與折磨,余歲都不得安生。
她掙扎着要擺脫刺痛的感覺,殊不料整個人在夢中陡然急墜。失重的她慌忙尋找東西去攀附,可四周空蕩蕩的,連空氣也摸不着一縷。她嚇得尖聲狂叫,知道自己就要摔個支離破碎,卻在轉瞬之間,眼前泛起一片星海。
夜如窗扉,展示着神秘莫測的宇宙美景。人類的孤獨感或許就是由此而來。星海如此浩瀚無崖,如此美不勝收,卻又寂靜無聲,就像一座大得看不見牆壁的空房子。人類居於其中,花費不知多少年月去探尋,卻怎麼也尋不着同棲一室的人。唯一找到的,就只有看不見盡頭的孤獨。
當年沐盈再次睜開眼睛,她所看見的,正是這一幕孤獨。
星,散佈在她眼前閃爍着,宛如神話里的精靈,好奇而和善地看着地上的芸芸眾生。然而,不管人類以任何幻想去美化天體,它們都不過是些燃燒着的化學氣體及折射着光線的各種石頭。
這就是現實。
年沐盈仰望着星空,莫名閃出一些奇怪的念頭。她發現,原來美真的需要保持距離,倘若離本質太近,一切都會跟着變味。隨着一顆流星划過,她便又迷迷糊糊陷入深思。
這時,一隻螞蟻在她手背上爬過。她感到有點搔癢,遂舉手一看,見是螞蟻,便輕輕將其吹走。忽然心頭一凜,霍然從地上爬起,才察覺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怎麼會在這裏?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原來正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月色皎潔,點亮了草地上的每一顆露珠,四下散發着清新的泥草香。
這兒是哪裏?她聽着冉冉起伏的蟬鳴,看着光暗交錯的樹影,一面踏草而行,一面尋找着什麼來證明自己的位置。正東張西望間,一不留神被某件埋在草地中的東西絆倒。她吃痛地翻過身來,心裏埋怨着,又想那是什麼鬼東西,於是伸手探入草中摸索。
原來那是一杆長長的柱狀物,若碗口般粗,摸着不像金屬,也不是木材。她決定將其提起來一看究竟,卻不料那東西竟是空心的,輕飄飄的不稍半分力氣便搬了起來。但她更沒有想到,那東西竟然是一個指示牌,儘管表面已氧化得厲害,但她還能清楚看見印在上面的圖案——那是一個大寫「M」字,起筆點和收筆點分別延伸出上下兩弧,構成一個正圓形的徽標,赫然就是上海軌道交通的標誌。
徽標下是一個箭頭,如今已無法確定它原本指向何方。而箭頭下是幾個漢字,雖然字跡模糊,但還可辨得出是「人民廣場站」五字。直覺告訴她,自己一直身處的地鐵站,就是人民廣場站。但為何自己不在站里,反而跑到外面來?
她放下指示牌,再次環顧四周,只見樹影之間隱隱有粼粼波光透射而來。她鑽入樹叢,閃避過亂枝,朝波光走去,至盡頭處,眼前頃刻豁然。原來那是一個巨大的人工湖,一輪明月投在其中,平靜得仿佛步履可行。
她在湖邊默默地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她險些認不出是自己,因為此刻身上滿是血污。她說什麼也無法接受如今這個樣子,便從湖中捧水洗臉。水是清涼的,讓她不禁精神大振,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遠處——
湖的彼岸是無數枝葉茂盛的坍林塌木,環抱着一座淪為瓦礫的小榭——年沐盈只能靠想像來還原它本來的面貌——顯然受到過猛烈的轟炸。而這一盛一衰之間似乎隱含着某種對比,就像在訴說人類文明如何不堪一擊,而大自然卻頑強不息。
湖泊、樹林、小榭,這兒的前身貌似是一個公園。可眼下哪裏還有半點公園的面貌?說是荒野郊區還差不多。
她實在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樣的敵人,能把她的家園摧殘如斯。她看着一道道文明社會的傷痕,面上毫無表情,心中卻百感交雜。敵人既然侵佔了上海,卻又為何放任其頹敗?偌大的一個城市,沒有亮起半盞燈,也沒有任何一個機構運作,更沒有敵人的生活痕跡,哪怕是當年日軍侵華,也斷不會是如此景象。難道敵人僅僅是為了摧毀而摧毀嗎?
她不禁陷入沉思,忽然想起在地鐵站里聽回來的近五年匪夷所思的歷史,還有那些不同尋常的敵人,再加上這種寧為玉碎、魚死網破的侵略方式,不由得心中一寒。敵人發動侵略的根本原因,絕不是為了得到某片領土或取得某些利益——
而是要將人統統趕盡殺絕!
敵人似乎有着某種得天獨厚的優勢。他們不需要能源,不需要溫暖,不需要藥物,不需要任何當今人類所賴以為生的東西。他們就像蝗蟲一樣,毫無徵兆地蜂擁而來,啃食光一切,然後又像狡詐的豺狼,躲在某個陰暗處,欣賞着人們餓死、冷死、病死,甚至自相殘殺。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留有餘地,也沒有任何談判的打算,更不介意到手的地盤淪為廢墟。他們只想毀掉一切。
涼風在平靜的湖面上帶起一道漣漪,從她臉頰吹拂而過。她更加清醒了,記憶如潮水般湧現——殺童、老婦人、刮屍蛆作餐等一幕幕駭人聽聞的畫面像走馬觀花般在眼前閃爍——頓時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
她心虛地瞟了瞟左右,也不願仔細推敲些什麼,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那個地鐵站,同時亦明白到絕不能讓呂湘英回去,於是四下尋找有指示作用的東西——比方說地鐵線路圖——決意一定要找到呂湘英,並告知他自己所目睹和經歷的一切。如果呂湘英不信,她便以死明志。
就在她暗作盤算的時候,忽然感到後腦一沉,像被什麼硬物狠狠砸了一下,不由得踉蹌幾步,一撲在地。她還沒反應過來,寂靜間便連響數下清脆的上膛聲。回頭一看,已有四、五人舉槍指着自己。
那些人都背着月光,年沐盈看不清他們的容貌,只知道對方有男有女,個個身穿迷彩,荷槍實彈,將自己團團圍住。
這時,一個頭戴鴨舌帽的人走到年沐盈跟前,忽又頓住了腳步,似看見什麼難以置信的事。「你……怎會?」他驚訝之極,卻又難掩喜出望外之情,「你是沐盈嗎?」年沐盈只覺得那聲音頗為熟悉,但一時間也認不出對方是誰。
那人摘下帽子,把臉湊到她跟前。「你好好看看我,認得出來嗎?」
年沐盈看得清楚,那是一張飽經滄桑的男人臉,然而氣質和輪廓卻是化灰能辨。從時間上講,這張臉與她已闊別多年,而實際才幾天沒見。對方竟然是「逐日」號總指揮、自己的再嫁之夫——聶紀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