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勻速滑行的救生囊里,聶紀朗透過舷窗,遙遙望着早已混入星光中的「逐日」號,一臉木然。受太陽風帶電粒子的影響,沒有搭載電磁設備的救生囊與「逐日」號情況基本相同,同樣是因電壓過低而大多數設備無法運行。但最起碼,它們彼此航行的方向不同:救生囊是逆着行星公轉方向作勻速滑行,並會進一步接近近日行星的軌道,這將會使救生囊離地球越來越近;反觀「逐日」號是順着行星公轉方向、並挨着木星軌道擦過,往距日更遠的行星軌道以每秒兩百千米的速度滑行,這將會使「逐日」號離地球,乃至離太陽系越來越遠,最終結果只會與年沐盈預料的一致——超過其剩餘核燃料的返航點。
儘管電彈導軌能在太空中將救生囊加速至第一宇宙速度,即大約八千米每秒,但按此速度要飛回地球軌道,恐怕比「逐日」號飛離太陽系的時間還要長。然而,恆星自轉——與行星公轉的方向相同——的引力會帶着太陽風往行星公轉的方向旋轉,原理就像海上的漩渦一樣,任何沒有達到逃逸速度或速度不足以與漩心維持相對靜止的物體落入其中,都只會跟着漩渦旋轉的方向一同旋轉,並最終落入漩心。如此一來,秒速八千米的救生囊則有足夠的速度在太陽系中「逆行」,並將與「順行」的太陽風進一步拉開距離,如果足夠幸運,還有可能被地球的引力所捕獲,最壞的推測,也不過是在落入太陽之前改變航道;而與太陽風一同「順行」的「逐日」號,將會有更長的時候被困在太陽風之中,直到飛船滑過安全返航點,船上的人就只有在休眠中永遠離開人世,永遠離開太陽系——甚至離開銀河系(秒速兩百千米已超過第四宇宙速度)。
聶紀朗在登上救生囊前,已經對兩者的生存機率作過評估。誠然,救生囊比「逐日」號更具生存的可能。由於救生囊的滑行速度遠未達到能逃逸太陽引力的第三宇宙速度,因此他只需預設好返航程序,然後只管在休眠中等待救生囊穿出太陽風后自啟返回地球,而無需擔心救生囊會超過返航點。他唯一需要考慮的,就只有確保自己在休眠過程中不被凍死。穿着航天服來進行休眠會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救生囊上還有一套備用航天服,也可以拆開了用來裹住休眠箱。他深信,他能利用救生囊上的資源去解決這個問題。為了活下去,他將無所不用其極。
一股濃烈的煙霧湧進了「逐日」號逃生艙對外的過道,宛如某個黑暗神靈蒞臨造訪這座太空陵墓。濃煙中,隱隱可聞機械門關閉的聲音,隨後兩個人影穿煙破霧滑了出來,神情仿佛剛從死神的手裏跑掉一樣。而事實上,他們確實剛從死神手上跑掉。
呂湘英、潘德念,他們在過道上各扶着兩面艙壁,臉色青中帶紫,航天服上顯示他們的氧氣不足百分之一,即他們每呼吸一口氣,都要反覆吸入自己吐出來的二氧化碳。他們脫離濃煙後馬上打開面窗呼吸,不料船艙內竟也沒多少氧含量。呂湘英感到胸腔膨脹感強烈,這是船內大氣壓已降至危險水平的徵兆。他知道,一定是某個人把供氧設備的閘門關了。
時間不容他作太多考慮。他連忙帶着快要暈厥的身體,像患了嚴重哮喘一樣,鉚起所剩不多的體力,往設備管理艙快速滑去。他自問從來就沒這般狼狽過,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在消耗他血液中的氧,儘管眼下是無重狀態,他卻感到每一舉手投足都沉重無比。漸漸地,他連在無重中維持平衡都覺得異常困難,原本是頭前腳後背上腹下,不知怎麼就全都掉轉了。他知道自己再無多餘的體力去調整,只能任着這怪異的姿態繼續往設備管理艙飄。
潘德念看着他滑遠,自覺已沒有辦法追上去。但他身後還是逃生艙冒進來的濃煙,已隨着艙內的氣流往四周流竄。為了避免吸入濃煙,他重新關上面窗,拐進過道旁邊的一扇艙門。這兒正是年沐盈看着聶紀朗棄船而逃、與逃生艙僅一窗之隔候機艙。他到了候機艙一看,才發現這是個死胡同,正要往回走,濃煙已涌了進來。
缺氧狀態下,潘德念已沒有多餘力氣再闖濃煙,只能往候機艙更深處飄去。眼看着濃煙逐漸填充了候機艙,他除了瑟縮在角落已別無他法。很快,整個候機艙已是一團黑霧,並在他呼吸之間,從航天服的透氣孔涌了進去。一股嗆鼻的焦味就像往他攀扶在生命懸崖的手上狠狠跺上一腳。他堅忍着,屏息着,但濃煙已充斥在航天服里。
他漸漸覺得眼睛刺痛難當,想揉一下,面窗卻擋住。他也憋不住氣了,隨即打開面窗,衝着眼前一片渾濁,嘆了最後一口氣。在失去意識之前,他仿佛看見濃煙凝聚成了一名少女。那是他的學生,是他牽腸掛肚的人,同時也是他的所愛。他想輕撫她細緻溫婉的臉龐,然而少女卻揮着手離他越來越遠,直至消散在艙頂上,他的意識也跟着一同消散了。
不知是夢是醒,朦朧中他感到胸腔溫熱。當他再睜開眼的時候,濃煙不見了,少女也不見了。眼前只有一個人,一個男人,正在為自己人工呼吸。當他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時,他才發現對方是呂湘英。
「謝天謝地。」呂湘英說,「幸好來得及。」
潘德念只覺恍如隔世,忙往四周顧盼,但並沒有看見他想見的人,旋即又暗暗嘲笑自己:她怎麼可能會在這裏。但他心裏也有不少疑惑,比方說這濃煙為何突然消失了。正當要問,卻又察覺有所不妥。他伸出左手,在自己面前搖擺了兩下,感覺像有什麼擋住了自己的左眼,正想擦拭一下,呂湘英卻一把握住自己的手,還衝自己搖了搖頭。
因為在呂湘英看來,情況再清楚不過。潘德念已猜測到些端倪,緩緩舉起另一隻手,用手套上面的反光鏡照了照自己的模樣。那個被他稱為「自己」的影子非常誠實地告訴他,他的左眼的瞳仁已經變得如白灰般渾濁。
「還……還能救回來嗎?」他顫抖着問,但一說話,他又感覺到另有不妥。未等呂湘英回答,他像瘋了般摘下手套,然後去摳自己的左耳。「喂,喂,喂!」他連喊三聲,又堵住自己右耳再喊三聲。「我的左耳聽不見了。」他似笑非笑地說,「我的左眼也看不見了。」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呂湘英,「這到底是為什麼?」
「可能是凍壞了,或者是受到濃煙的刺激。得檢查過才能知道。」
「求求你,告訴我這只是暫時的。」潘德念哭喪着臉。
「對,這只是暫時的。」儘管是他要求呂湘英如此回答,但當呂湘英真就這麼回答的時候,他竟然感到意外。「只要我們能回到地球,」呂湘英說,「什麼眼睛耳朵,統統都能給你換。換不了真的,還可以換電子的。」潘德念苦笑着:「回到地球?我們真的還能回到地球嗎?」
「如果不能回到地球,」呂湘英說,「你是瞎一隻眼還是兩隻,又有什麼區別?」
潘德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覺得這真是最殘酷又最實在的鼓勵和安慰。「你說的沒錯。」他說,「對了,這煙怎麼都沒了?」
「我把供氧的閘門打開了,船上的大氣壓和通風就會恢復正常,煙就會被排走。」
潘德念點了點頭,又問:「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先找到他們。」呂湘英一面說,一面滑出了候機艙。他們先後找了休眠艙和休閒艙,都不見年沐盈等人,最後只好往艦橋方向尋去。
「他們在這兒!」二人經過艦橋,便看見年沐盈等五人和酒珠在駕駛艙半空中浮着。他們即刻滑過去替眾人施救,什麼人工呼吸,心肺復甦全都用上。率先轉醒的是吳翠鶯。她一醒來,見是潘德念,又看見呂湘英,迷迷糊糊間只念叨着什麼「看來我真是死了」。潘德念告訴她,她還活着,誰知她又念叨起什麼「既然我沒死,卻又看見你們」,然後腦袋一下子沒轉過來,「鬼啊」地叫了一聲,便又昏了過去。潘德念亂了手腳,忙問究竟。呂湘英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脈搏,便再沒看她一眼:「沒關係。她只是暈了,就讓她暈下去,這樣對大家都好。」
年沐盈在半昏半醒之間,感到有一股熱流從唇間透入,直通心房,說不出的舒服。她緩緩睜眼,一時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只知呂湘英正吻着自己不放。她下意識伸手抱了過去,呂湘英見她轉醒,連忙丟下她去救梅若虎。年沐盈回過神來一看,才知不但自己沒有死,就連呂湘英也是活蹦亂跳的,不禁喜出望外,眼淚奪眶而出,但轉念間又一臉哀愁,竟上前阻止呂湘英對梅若虎施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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