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艙內外空間正式相連的那一刻,一切就如呂湘英所言,真空宇宙瘋狂地抽着過渡艙里的空氣。呂湘英只把門開了一條小縫,空氣呼嘯着從縫中湧向太空,艙內氣流一下子急湍起來,人們只覺自己被一雙無形的手提着往艙外拋擲,就像在經歷一場從未有過的颶風。沒過多久,過渡艙里的空氣便被抽個精幹,四周旋即安靜下來。沒錯,安靜得讓人耳膜嗡嗡作響,像突然失聰一樣,人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但很快,人們又發現自己並非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最起碼,有個聲音沿着艙壁作傳播媒介,經過扶手從航天服傳到自己的耳朵里。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很輕微,仿佛就是整個宇宙唯一的聲音,又像是某隻來自那個廣袤深淵的巨大怪物正用它的指甲輕輕敲着「逐日」號。隨着這個聲音,過渡艙的對外艙門繼續往上開啟,原來那是呂湘英扭動艙門手啟裝置的聲音。他只把門開了一半就不再往下開,但他馬上便發現,失去電力發熱功能的航天服,在艙外極端低溫的環境下,也不過是一個厚實一點的冰櫃的而已。他明顯感受到航天服內的溫度正一點一點地下降,人類區區三十六攝氏度的體溫,就像一個孩子獨自面對着千軍萬馬。
他得出了這趟艙外作業的要決,只有一個字——快!
來不及細想,呂湘英彎下身子,示意所有人從門下出去。過渡艙位於「逐日」號的右舷,眾人躍出艙門後,正處於飛船的背日面。在艙門旁接上電臍帶的時候,人們才看見了陽光為「逐日」號勾勒出一道金黃色的輪廓,宛如霞光萬丈,奪目耀眼。對於首次置身於茫茫太空的人來說,前所未有的孤獨是他們首先品嘗到的感覺。這種孤獨空前巨大,仿佛一下子就擴散到宇宙的盡頭,叫人無法想像人類到底是怎麼在這世界生存下去的。
銀河的星光在亘古不變地閃爍着,映照出一片令人目不暇接的荒涼,人們的目光在她的璀璨美麗中無從逃逸,仿佛都被她中心強大的引力扭曲了視線,讓人不管往哪個方向看,目光最終都得落在銀河之中。然而這種錯覺很快就消失了。無垠的宇宙空間所帶來的孤獨像壓力一樣,自四面八方擠壓着每一條神經,如同發生了一場空前的引力坍縮,把每顆心壓成一個奇點,禁錮着靈魂與知覺,再也掙脫不出去。
正當梅潘二人為置身於前所未有的空曠而感到窒息時,忽然感到腰間一拽,各自身不由己地往兩個不同的方向飄去。原來呂湘英和年沐盈躍出過渡艙後,當即分道往船頂和船腹飄去,一瞥眼卻見梅潘二人浮在半空發呆,便不約而同收緊隊員之間的安全索,將他們扯回身邊。呂湘英抱着潘德念的盔帽,伸出食中二指,指了指潘德念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想是在示意潘德念看着自己。
呂湘英和潘德念沿着「逐日」號的船身,一路往船頂飄去。他們攀上側舷,用航天服的氣動推進部件不斷升高,在經過各艙室的舷窗時,能勉強看見艙內環境和自己投在窗上的影子。他們並未感覺到「逐日」號正以約兩百千米的秒速勻速滑行。這是因為周圍所見都太遠,即使飛船以再快十倍的速度行駛,也不會產生視角上景物後移的現象;而且他們也以同樣的速度往同一個方向滑行,彼此相對速度一致的物體自然感受不到對方的運動;再加上宇宙真空,他們毫無風阻的感覺。種種跡象交織在一起,讓他們產生另一種錯覺——「逐日」號並非在向前勻速滑行,而是靜止懸停在太空之中。
潘德念暗自思忖,這艙外滑行也不過就這麼一回事。他心裏想着,腳下一蹬,不料力度與方向都沒有掌握好,與「逐日」號的相對速度突然下降。他連忙伸手去攀扶船身,可已來不及,一手撲空之後,他看見「逐日」號以極快的速度遠離自己。這時他仍有着「逐日」號是靜止狀態的錯覺,他不覺得是飛船遠離自己,而是自己正跌落萬劫不復的深淵裏。他立即大聲呼救,卻哪裏有人聽見。
呂湘英本來正要攀上船頂,驀地察覺安全扣索不斷送出,回頭一看,潘德念已「跌」出太空之中。他無奈地搖着頭,似乎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隨即從航天服抽出另一個安全扣,扣在船身外部隨處可見的安全環上,並用索閘將與潘德念相系的安全索閘死,讓其不再送出。一股拉拽力過後,潘德念與「逐日」號的相對速度又回到平衡狀態,呂湘英這才把他從太空中扯了回來。
看着驚慌失措的潘德念,呂湘英敲了敲他的面窗,指着航天服上的安全索,再指了指旁邊的索閘,意在告訴他只要把索閘關上,安全索就不會送出。潘德念喘着粗氣,豎起拇指表示明白。呂湘英輕輕拍着他的肩膀,讓他趕快緩過氣來。
二人繼續往船頂處攀去,借着氣動推進部件,輕輕鬆鬆就越過了「逐日」號的側舷。當二人在船頂穩住身子後,本來繃緊的肌肉突然像泄氣一樣鬆弛了。這並不是說他們放鬆了,而是有一樣東西,讓他們連拳頭都握不緊。
聶紀朗判斷得沒錯,「逐日」號確實是在木星的軌道上勻速滑行。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木星竟然就在「逐日」號滑行方向的左前偏上!這說明了兩個情況:一、如果以木星公轉方向來判斷其三維六面的朝向,「逐日」號目前正在它的右後偏下方;二、「逐日」號正在偏離木星軌道,往離日更遠的土星軌道的方向直線滑行。
此時看上去,這顆太陽系最大的行星的視直徑大約相當於在地球上看月亮的視直徑的兩倍。由於「逐日」號目前的位置仍偏向木星的背日面,因而他們只看到它不足五分一的向日面,從而形成一個巨大的月牙,依稀可見這顆巨大的氫氦行星上從未平靜過的褐黃湍流大氣;而它的背日面則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若不是它凌在銀河的星光上,人們根本分辨不出它背日面的輪廓。
如果可以把「逐日」號駛進木星的磁場——呂湘英突然想到——那豈不是一個最強大的天然屏障嗎?但他很快就把這個念頭驅逐出大腦。木星的赤道直徑是地球的十一倍,而地球的赤道直徑又是月球的三點六倍,換言之木星的赤道直徑是月球的三十九點六倍,粗略可看成四十倍。而木星當前的視直徑約為地望月的兩倍,如果把「逐日」號看成地球,將木星看成月球,側彼此間的距離應為地月均距的二分之一,即大約十九萬千米。但由於木星的實際直徑是月球的四十倍,那麼這個距離也應該乘以四十,也即大約七百六十萬千米。換言之,「逐日」號就算馬上修好,馬上向木星開進,並且木星就一直懸停在那兒等着他們,按兩百千米的秒速去算,也需十小時才能到達。況且,倘若「逐日」號修好,除了被伽馬射線直接擊中之外,其他情況足以自保,何須依賴木星。
呂湘英不禁為自相矛盾的想法而感到可笑。
在船腹處,年沐盈幾經辛苦才勉強穩住了學了半天也沒學會如何利用氣動推進來首尾倒置的梅若虎,隨即往後備電磁裝置滑去。對於梅若虎來說,艙外作業帶來的新奇要遠遠大於驚慌,特別是倒立站在船腹之上。他瞪着好奇的大眼,像個孩子一樣左顧右盼,低頭間遠遠看見了懸在「逐日」號滑行方向右前偏下的木星(正立在船頂看為左前偏上,若倒立在船腹看則為右前偏下)。
「好大一顆月牙!」他自顧自感嘆着,「年小姐,恁是啥星啊?」他指着木星,望向近年沐盈,而後者早已滑遠。他還想大聲喚她,卻驀然想起自己的話只有自己才能聽見。他駐足不前,視線在木星上流連忘返,靈魂深深沉浸在那個渾然天成的幾何圖形之中。忽地腰間一拽,整個人被騰空扯離。年沐盈將他拽到身邊,梅若虎見她眼有怒氣,忙聳肩舉手道歉,但心裏仍對木星念念不忘。
船頂之上,呂潘二人來到了原電磁裝置旁邊。呂湘英發現,船頂一處甲板竟被一塊小隕石給戳穿了,而該位置下方,恰恰是原電磁裝置的位置。他端詳了一下,那隕石不過兩米來長,呈尖刺狀,尖刺一端扎入了甲板中難離難捨。看來聶紀朗推測不錯,夸父確實是出了問題,而且是在隕石撞上「逐日」號之前就已經出了問題。因為這種體積的隕石,雷達能輕輕鬆鬆探測得到,夸父有足夠條件去計算隕石的軌道和速度,從而避開;然而即便夸父不作為,「逐日」號與隕石相撞仍需要時間上的絕對吻合,即前者的航道和後者的軌道產生交匯只是一個大前提,而真正促使相撞的條件,是兩者必須同時在交匯點經過。
這雖說並非絕無可能,只是機率極低,呂湘英斷不相信以「逐日」號原有的速度和航道,會巧合到剛好與這隕石撞上,這其中只要有些許改變,結果也不至如此。由此可見,「逐日」號與隕石相撞前的速度和航道必然是經過精心調整的,換言之,與其說是隕石撞上「逐日」號,倒不如說是「逐日」號刻意撞上隕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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