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眾人都點頭示意,他才接着說:「你們看見了嗎?」他遙遙指着西面,「那兒就是嘉紹大橋。」眾人循指而望,見皎潔的月色之中有一座龐然大物以筆直的姿態橫跨於江上,宛如某個神祗在半空中畫下一條與江面成水平的直線。月光把橋的影子投在錢塘江上,隨着江水翻湧如心電圖般跳躍。而月亮的位置恰好與橋重疊,遠遠望去大橋就像穿月而過。
「不久前我看見江邊有一架廢棄的施工梯,」老古繼續說,「我們可以直接從施工梯爬上橋而不需經過引橋,這節省了我們不少時間。等我們過了那橋,就算進入了嘉興市的範圍,然後再往東北方向走,就會到達上海。我之前聽說,上海有民間力量暗中組建了地下救護所,供平民百姓避難。我原來是不信的,但眼下這情況,也就只好寧信其有了。」
既有了方向,眾人亦精神稍振。臨行時,若婷從丈夫懷裏抱回兒子,然後隨眾沿江而行。江濤滾滾拍岸,像在催促他們的步伐。待行至橋下,眾人仰首而望,方發現此橋比想像中還要巨大,宛如某隻史前巨獸的脊樑,而聳立在橋上的一座座橋塔和挽橋的鋼索,就像是巨獸尚未腐爛的脊刺和神經。
這會成為人類文明的化石嗎?
面對這座龐然大物,老古覺得就連灑在自己身上的月光也冷了許多。他腦海里不禁反映出大橋昔日車水馬龍的景象,相比之下,此刻的大橋更像是天地間的一座擺設。
橋死了。曾經作為華夏大地的一條血管,它已經硬化了,而橋上的廢車就是其中的瘀血。
就在老古胡思亂想的時候,胖老頭已找到他所說的施工梯。那其實是一台大型施工電梯,其導軌自下而上,黑暗中仿佛直衝雲霄,而電梯轎廂正停在最高處,緊挨着橋側,像是喻意着曾在這裏上橋的最後一批工人再也沒能下來。胖老頭想碰碰運氣,跑到機房裏嘗試啟動電梯,但那自然是徒勞,估計電梯的油箱早已乾涸。
既然電梯無法運作,人們就只能另尋法子。他們繞着電梯的底座和機房走了一圈,很快就發現安裝在電梯導軌一側的救生梯。「我們就從那兒爬上大橋。」老古用電筒照着救生梯說。
若婷打量了一下那仿佛高不可攀的電梯導軌,又看了看懷裏的孩子,一時間躊躇起來。胖老頭知道她抱着孩子不好攀爬,便提議讓他來背孩子。但對若婷來說,胖老頭畢竟是外人,實不敢將視如性命的孩子交給他,因而婉言相拒。「謝謝您,梁叔。但還是讓振鋒來吧。」她口中雖然道謝,但語氣中卻沒有聽出半點感謝的意思。
胖老頭察覺到她的不信任,心中不禁有些難過。回想家人在事變中遇難,自己頓成孤家寡人,幸而遇上有數十年交情的老友,才得以些照應。只是平日相處里總略聞老友兒媳及其親家對自己頗有微詞,說什麼艱難時期多個人就是多個負擔,心中已是委屈。再加之老友祖孫三代同堂,而自己卻孑然一身,便更感孤獨。他平時總寬慰自己,起碼老友還把自己當家人。可如今自己一番好意卻討了個沒趣,那種被嫌棄的感覺霎時如鯁在喉,既吐不得,咽亦難受。
「老梁,」老古說話時,人已爬到機房頂上。他朝救生梯擺了擺腦袋:「他們會處理的,我們先上去吧。——振鋒,你們趕緊的,這麼點小事還讓長輩操心,像什麼話?」他最後這句話自然是故意說給兒媳聽的,一則是讓她知道,胖老頭不是外人,二則是讓後者好下台。
胖老頭假裝眼睛進沙地揉了一揉,隨即跟着老古攀上救生梯。若婷見公公指桑罵槐地教訓自己,心中也是不快。振鋒只好居中調停了一番,然後從她懷裏接過孩子並縛在背上,領着翁媳二人沿梯直上。
然而,這救生梯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好爬。長時間日曬雨淋,梯上已是鏽跡斑斑,部分支架已有鬆脫的跡象。眾人只爬到一半,便覺半空中風勁勢急,導軌被颳得「哐哐」作響,幾有斷折傾塌之感。幸好救生梯裝有護背防墜欄,方不至於毫無安全感,且救生梯亦非一梯直上,而是每隔一段就設有一個平台以供歇息,眾人攀爬一陣歇一陣,總算能喘上一口氣。
老古回頭看了一眼地面,月色之下的世界一片狼藉,空置的建築就像是無數冤魂野鬼的棲息之地。他又抬頭看了一眼嘉紹大橋,只覺得這橋實在太高,比他想像的高,攀爬起來也比他想像的累。偶爾迎面刮來一陣疾風,叫他透不過氣,只好別過臉去,避開風來的方向才能好好呼吸一下。「真是老了。」他暗自呢喃着,見救生梯最後一個平台就在不遠處,便打算在那兒休息一下再繼續爬。
不想臨近平台之時,他竟聞到一陣異臭。這種臭味對他——乃至其他人——來說都並不陌生。這些年來,世界仿佛被這種氣味漫天籠罩着,讓人差點以為這是地球本身散發出來的。
那是屍體腐爛的氣味。
老古光是輕輕嗅一下,便已知道這屍體腐爛到什麼程度。他對屍臭早就不以為然,只是奇怪這氣味從何而來。直到他攀上最後一個平台,他才看見氣味的主人。
那是一具已顯現出巨人觀的男性屍體,看樣子死了足有三、四天。他以仰姿倒在平台上,胸腔處的撞擊性凹陷是其致命傷,一大片胸骨往體內折斷。他的衣服上印有「HOME」的字樣,正正是凹陷的地方,想是從橋上摔下,胸部正正撞在圍欄上所致。
這時,眾人亦陸續爬上平台。他們對眼前的屍體並未表現出半點驚訝,以他們這幾年來的經歷,死亡恐怕要達到一定規模才能撥動他們的神經,比方說掛滿江邊的屍體。而且,這世道也教會了他們,看見屍體後第一時間要做的,不是驚訝。
老古彎下身子,本能似地在屍體身上來回搜了一遍——這就是他們看見屍體後的第一反應。老古搜完屍體的正面,見沒找到什麼,便將屍體翻過來接着搜,那動作嫻熟得就像吃魚時把魚翻轉一樣,想必是平時翻慣了。而其他人也沒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而是自顧自喝水歇息。
「再堅持一下,快到了。」振鋒溫柔地把妻子濕漉漉的劉海撥到耳後,轉臉又跟岳父說,「爸,累不累?」
「不累。」回應的是兩個人。振鋒莞爾一笑,「不累就好。」
「老公,」若婷眼有淚光,「我想媽了。」振鋒又再看了一眼岳父,見他背着月光,神情看不清楚,但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媽上天堂了。」他試圖安慰妻子,可他知道自己並不擅長此道,也就不再說下去。
在場者除了老古,最關心那具屍體的應數胖老頭。「能找到什麼嗎?」他站在老古身後問。
老古站了起來,將一物拋給胖老頭。「這人是條漢子,」他說,「趁人家一時沒把他控制住就跳橋自殺了。」胖老頭接過那東西一看,那是一副外形扭曲、質感粗糙,像是將一堆廢舊電子元件拼湊而成的眼鏡,而眼鏡的鏡片,是兩片碧綠晶瑩的經過精密研磨、拋光和鍍膜處理的凹透鏡。相比之下,鏡框就像是蒸汽工業革命時期的產物,而鏡片則象徵着近代光學鏡片加工工藝的水平。到底是什麼將這兩種在時代上天各一方的東西扭在一起?他們並不關心。他們只知道,身上攜帶着這東西的人就是一直不遺餘力將他們趕進窮途末路的人。
或者說,是把世界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的人。
胖老頭一時性起,揚手就想把那東西往外扔掉,卻讓老古喝住:「幹嘛呢?你要是扔下去鬧出什麼動靜,不正好向他們說明這裏有人嗎?」胖老頭氣不過來,使勁把眼鏡一掰為二,扔在平台上。
眾人就在散發濃烈腐臭的屍體旁若無其事地休息了五分鐘,他們甚至不擔心氣味對孩子的影響。隨後,他們陸續從救生梯攀上南往北方向車道的橋面。眾人直到攀上橋面那一刻才知道,原來大橋南北二向的車道是分開的,彼此之間有着數米寬的空隙,橋上共六座橋塔,就是從這空隙中築起。
老古努力想像這座橋在災難發生之前的樣子,但在此之前,他從未親眼看過這座大橋,除了些放之四海皆準的認知外——如車水馬龍——他再也感受不到關於這座橋的變遷。
人若不知道從前,就會以為現在理所當然。
一想到孫子長大後,會認為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模樣,他就說不出的難受。
由於我的章節篇幅較長,一般一章會在1.5萬~2萬字左右,為了不讓各位閱讀疲勞,我會將每一章都拆分開若干小節發佈,並會在每章的最後一節,註明X章完的標識,方便各位定位自己的閱讀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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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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