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年八月二日至十日連續下了七天七夜瓢潑大雨,街上的積水半米多深,開始人們從街上挖土,用土築高門檻,很快水把土沖跑了,於是用木板、麻袋堆在屋門口,仍然無濟於事,水嘩嘩地往屋裏灌。筆言閣 m.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清漳河決堤引發滔天洪水,洶湧的洪水裹挾着泥沙、碎石排山一般向村莊壓來,人們驚慌失措地跑到街上,站在高坡上,攀到樹上,爬到房頂上。母親戰戰兢兢站在街邊,被一位鄰居托起來,衝着房上喊:「把她拽上去!」有兩個人把母親拽上房頂。那房子是磚石結構,石灰煤滓捶打的房頂,房子比較堅固,相對安全。如注的大雨不停地下着,水蒙蒙,雨濛濛,汪洋一片。一些老房子、土胚房子被水泡塌了,被洪水衝倒了,只聽見遠處「轟隆隆」,近處「卡嚓嚓」房倒屋塌的聲音。忽然一個大浪劈來,近處的一個房子轟然坍塌,房頂上站着的人「呼嚕呼嚕」落入水裏,叫喊聲、呼救聲一片。母親見狀大聲地喊:「游到這兒來!」有人說:「你喊什麼喊?這房子上人多了,會把房子壓塌!」母親好像沒有聽見一樣,繼續喊:「這兒有個鐵梯子,爬上來!」有一個男人游到梯子旁,爬上梯子,雙手舉着孩子,母親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股勁,一把手把孩子拽到房頂上。男人爬下梯子,站在水裏大聲喊:「到這來!這有一個鐵梯子!」有兩個人攙着一個老太游過來,又有幾個婦女游過來,那人把他們拉起來,托上房頂,然後游向別處救人去了。
洪水退去,雨沒有停,沒有閃電,沒有雷鳴,沒有狂風,雨不緊不慢地下着。太陽偶爾露個臉,每天人們最關心的是天氣預報,姥姥準時打開廣播喇叭,她雙手合十,嘴裏念叨着:「老天睜開眼,睜開眼吧,救救我們芸芸眾生吧!」人們盼着播報晴天的消息,可是消息大多不準確,居民編順口溜:氣象站,廢品站……那年月科學技術落後,難為了氣象站的工作人員,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大雨摧毀市里不少房子,姥姥的房子後牆倒了,那牆裏生外熟兩層皮,就是牆的外層是一豎磚,裏層是土坯,土坯自己出力氣拓的,不花錢。我們家的房子太老舊,已有六十多年的歷史,東山牆倒了一半,房頂塌了三分之一。
姥姥捎信叫來娘家三個侄子,商量修房子事宜。母親說:「先修城裏的房子吧,房頂上蒙着一塊苫布,隨時可能坍塌,兒子媳婦和六個孩子住在裏面有危險。」姥姥的侄子說:「我們疼姑姑,你也住在這兒,先給姑姑修好房子,先考慮你娘倆的安全吧。」母親說:「早幾天晚幾天沒有關係,就怕雨再沒完沒了地下起來,下雨天房頂沒有辦法修。這兒就我們娘倆,房頂沒問題,塌不下來,後牆堵上一塊氈布就行,娘倆好湊合。」姥姥的二侄子說:「你不為自己安全考慮,倒惦記着兒子、孫子。真是的!」姥姥的三個侄子是來「搶險」的,險情就在眼前不讓干,指派到別處去。三個人坐着不動。姥姥知道母親的心思和脾氣。自從母親嫁入李家,她心理天平失衡,沒了自己,啥時候都先想丈夫、兒子、孫子、媳婦、閨女。先到城裏修房子姥姥怕侄子不樂意,打圓場說:「論親還是娘家人,姑姑和表姐一樣親啊,先去表姐家把房子修好,一大家子人就安全了,你表姐放心,我也放心,母女連心呀。一人犒勞一碗水,喝完就去吧。」姥姥連哄帶勸,三個人同意先修理哥哥嫂子住的房子。
水災之後北城街一些人家的房子全塌了,無處容身,附近一所中學把大禮堂騰空打掃乾淨,讓難民住進去。大禮堂成了「集體宿舍」,先後搬進來三十幾戶人家,大約一百多口人。沒有人組織,一家一戶扛着鋪蓋卷,拿着葦席、竹蓆、油布,到禮堂挨着牆根打地鋪,一戶和一戶之間自覺地留出一米寬的走道。四面牆根都打滿地鋪,後來的人在禮堂中間一溜排開,從禮堂後門口到舞台五十米長,直溜溜兩排地鋪,留出直溜溜兩條走道。大難臨頭,人們其言也善其行也善,沒人組織,集體觀念公益心很強。
在大禮堂住着男女老少,老的有八十多歲,小的有吃奶的嬰兒。晚上睡覺的時候,有一些居民用四根竹竿插在自家地鋪四個角,四面搭上床單子,就像沒有頂棚的蚊帳一樣,算個遮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百多口人的集體宿舍,晚上沒有人大聲說話,怕影響別人,互相照應。大家規規矩矩,沒有出現一個不三不四的人,沒有出現任何一件有傷風化的事兒。那種氛圍,那個氣場,沒有人敢有半點造次,大難面前人們的精神被淨化了,操行升華了。
靠禮堂門邊地鋪住着三個人,七十多歲的老翁、瞎老伴和他們的女兒。一天半夜老翁突然肚子痛,老伴認為他受涼了,女兒伺候他喝一杯熱水,過了一個小時,老翁痛得滿身冒汗,疼痛難忍**起來,驚動了周圍的人。幾個人馬上穿上衣服,圍攏過去,關切地詢問情況。其中有一位年輕醫生判斷可能是腸穿孔。他不容置疑地說:「馬上送醫院!」女兒說:「人痛成這樣,又半夜三更,怎麼往醫院送呀?」醫生說:「耽誤時間,會有生命危險。」一個男士說:「我是蹬三輪的,我拉他!」醫生和幾個男士急急忙忙跟在三輪後面一溜小跑朝醫院奔去。
到醫院直接把病人送到急診室,值班醫生一看果斷地說:「馬上手術!」然後衝着幾個人問:「你們誰是家屬?」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沒有人吱聲,老翁的女兒還沒有到場。原因是瞎老娘拽着女兒的胳膊不撒,非要跟她一塊去醫院,說:「我要看着老頭子,他可別死了。」閨女說:「你能看得見嗎?」老太說:「我能聽得見,他一舉一動,連呼吸我都能知道。」閨女拗不過,只好攙扶瞎老娘步履蹣跚地向醫院走去。
「集體宿舍」的室友們焦急地等待着,老翁呼吸漸漸微弱,醫生急迫地問:「你們是患者什麼人?誰簽字?」回答:「室友。」醫生好生納悶:什麼室友?這宿舍怎麼男女老少都有?醫生顧不得多想,他明白拖延一分鐘意味着什麼。又焦灼地問:「患者家屬來了嗎?」一片沉寂沒有回應。值班醫生左右為難:不馬上手術患者定死無疑,馬上手術沒有家屬簽字違反醫院規定。「我簽字!」一句話打破沉寂,說話的是「室友醫生」。老人馬上被推上手術台,手術並不順利,打開腹腔,看到滿腔污物和鮮血。「室友醫生」馬上到急診室門外,組織室友們準備輸血。他們緊張地等候着,兩個小時後,醫生疲憊地從手術室走出來,在門外焦急等待的「室友」一下子圍了上去,老人的女兒帶着哭腔問:「我爹他?」醫生點點頭。醫生助理走過來說:「如果晚五分鐘手術,病人就沒有救了。留下兩個人,其他人回去吧。」「室友」們爭着要留下來,「室友醫生」說:「我是醫生,我留下來更合適。」
住院期間,醫護人員告訴老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怎樣在半夜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他送到醫院,「室友醫生」怎樣冒着風險在手術單上簽字。「室友」們爭先恐後要留下來照顧他,最後室友醫生留下護理他,直到術後老人甦醒過來。
老人逢人便說:「遍地是好人哪!室友們半夜三更跑步把我送到醫院,多虧大夫們知道時間就是生命,及時搶救。家屬還沒有到場,室友醫生簽字,那擔着責任吶!醫生冒着風險給我做了手術,救了我的命啊!要擱在家,誰送我去醫院?躺在三輪車上?門都沒有!磨蹭到醫院早斷氣啦。」
老人住院期間,「室友醫生」有時去看望,偶爾與陪護老人的女兒聊兩句,女兒懷着感激的心情,送「室友醫生」走出病房門,後來送到走廊,再後來站在走廊上,盼着與「室友醫生」不期而遇。老人的女兒從對醫生感激、感恩、感謝,到佩服、尊敬、愛慕。後來演繹一場「倒追」的喜劇。
老人出院後,先到中學大禮堂看看,避難的「室友」們都搬走了,大禮堂打掃得乾乾淨淨。他在禮堂來回走了幾圈,回憶一百多口人和諧地住在一起的情形,幾十戶人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那是緣分呀。他回味悠長地說:「忘不了『集體宿舍』,忘不了和睦的大家庭,忘不了不知姓名的『室友』,忘不了洪水無情人有情的六三年啊!」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312s 3.928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