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雙勝鄉政府食堂。
四張圓桌上擠滿了人,遠比平時開會人員還齊,裏面既包括所有公務人員,也包括幾名臨時工。
「鄰居」之間交頭接耳着,或眉開眼笑,或蹙眉凝視,表情很是豐富,顯然互動交流非常順暢,話題引起了共鳴。但整個屋子裏卻是「嗡嗡」聲一片,聽不清任何話頭。
「咚」、「咚」腳步聲響過,趙強、李曉禾出現在食堂中。
剛才還「嗡嗡」一片,頃刻間便鴉雀無聲,顯然人們都在隨時關注着門口方向,都在等着某些人的到來。
周良適時迎上前去:「書記、鄉長,這邊請。」
趙強、李曉禾沒有回話,但卻隨着周良的引領,徑直到了東北角靠牆那張桌子,坐在了空着的兩個位置上。
這桌坐的全是鄉黨委委員,看到趙、李二人到來,大都投來笑意,但笑意內容卻不盡相同。趙、李二人自也沒去注意這些含義,就是想也能想到。
平日很是熟悉的同事,一下子陌生了好多,人們都沒有說話,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場氣氛很顯尷尬。
「我來倒酒。」周良說着,拿過酒瓶,旋着瓶蓋。
有周良帶頭,其他人跟着起身,拿起酒瓶、飲料瓶,為眾人服務。即使沒有客串「服務員」的人們,也因為需要拿杯、側身,整個場子都動了起來。
四盤涼菜相繼上桌。
白酒杯、飲料杯都已斟滿。
兩盤炒菜冒着熱氣來到桌上。
李曉禾碰了碰趙強:「書記,開始吧。」
「我來?我來就我來。以後就沒這個機會了。」趙強既像自嘲,又像自我安慰的說着,站起身來。
看到趙強起身,好多人還是有些詫異。
停了一會兒,趙強才又說道:「雙勝鄉的各位同事,我是趙強,我在雙勝鄉待了十七個年頭。在座各位中,老周、老葛和我來的時間相仿,不過你們二位中途都離開過幾年,其餘人時間還要短一些。這麼來看,我是雙勝鄉真正的老人兒了。鐵打的鄉鎮,流水的公務員,每個人都有離開的那一天,誰也不能例外。這不,我這個雙勝鄉『老幹部』也該說再見了。
大家端起杯來,我敬各位。謝謝大家這麼多年對我的支持和厚愛,也請原諒我在個別方面的不周,無論我做的合適與否,都在這杯酒中了。對於這杯酒,你可以理解成感謝,也可以當做道歉,還可以看成告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干。」
所有人起身,「呯」、「干」,碰杯聲、回應聲接連響起,然後是幹掉酒水的聲音。
坐下以後,夾了兩口菜,李曉禾端杯起身:「同志們,趙書記是雙勝鄉老人兒,是我們的領導,更是一位寬厚長者。我相信,在座各位都得到過書記的教導和關心。讓我們大家共同舉杯,感謝我們的老書記,祝書記身體健康,諸事順意。」
所有人再次舉杯,響應了這第二杯酒。
「書記和我已經提過,下面大家就自由開喝吧。」說完,李曉禾坐了下來。
「好,好。」趙強點頭響應。
雖然鄉長提議了自由開喝,但大家並沒有立即「自由」,人們都感覺今天氣氛有些彆扭。
其實李曉禾在提杯時就很彆扭,關鍵是語句的選擇受限制。一般歡送領導或同事,肯定都會有「工作順利」,甚至「步步高升」的祝福語,但今天卻不能用。因為趙強只有免職決定,卻沒有任職崗位,暫時相當於白丁一個,頂多就是還有一個黨員身份。
提杯彆扭的何止李曉禾,趙強其實更彆扭。本來今天打算歡送李曉禾,以表達對李曉禾的認可,也是一種變相支持,不曾想自己卻成了離開者。關鍵自己現在什麼也不是,給大家送祝福語或表示關心都不符合身份,只能以一個老人兒身份說話。明知道提杯要彆扭,可李曉禾分明表示對自己的尊重,自己也不好推卻,否則李曉禾也會不好受,其實李曉禾已經不好受了多半天。
注意到老書記、鄉長說話彆扭,其他人自然也就感覺彆扭了,自是一時不能放開喝。現在老書記不是高升,而是灰溜溜免職,若是大聲喧譁,喝的歡天喜地,好像也不對勁。
正因為如此,一時間很顯冷場。
「咯咯咯。」一個女人的笑聲打破了冷場,「我敬老書記一杯。」
看到女人端杯,趙強也端起杯來:「謝謝賈鄉長!」
賈香蘭沒有立即碰杯,而是接着說:「老書記剛才也說了,你是鄉里老人兒,這老人兒要離開了,我們總得敬敬酒,表達表達意思吧。只是一時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該如何祝福。真不明白組織部是怎麼弄的,把一個老書記免職了,新崗位又沒寫,你說這該如何稱呼,稱呼你『老書記』不介意吧?」
「如何稱呼隨便,誰都有這麼一場。賈副鄉長,我先幹了。」趙強聽出了對方譏諷,果斷的結束了這杯酒。
「對對,誰都有這一場,只不過是早晚而已,只不過是能否看到而已。」賈香蘭馬上回應。
媽的,什麼東西?人都要走了,還至於這麼擠兌嗎?李曉禾不由火起,但又壓下火來。現在不能和她起爭執,很可能這個女人就等着為晚宴添堵呢。於是,李曉禾暗噓了口氣,並未發聲。
賈香蘭確實想挑事,以表達不滿和譏諷。以前的時候,趙強總是老好人、和事佬,簡直就是個泥人脾性,可近期卻和那個姓李的穿同一條褲子。姓李的傢伙是自己對頭,其同夥自然也是對頭。尤其把自己排斥在那個所謂的辦公室之外,肯定有趙強的首肯,她這才發現,老好人原來是笑面虎,實在可恨。可恨之人這次被拿下,真是大快人心,但美中不足的不是姓李那傢伙。所以在參加宴會之前,賈香蘭就是既幸災樂禍,也不禁很是遺憾,也有濃濃的不滿。當然,她的不滿,還有深層次原因。
本來是帶着看熱鬧的心情前來,也想伺機報復一下,卻不想先被那兩個傢伙擺了一道。現在在座的人裏邊,除去黨政一把手,正好副書記又連休病假百餘日,自己就是老三,按說第三杯酒該自己提。可那兩個傢伙卻拿話打住,這不是給自己難堪還是什麼?她豈能咽下這口氣?豈能不噁心兩個「破落戶」。可是挑釁了一下,竟然沒有得到回應,賈香蘭更是火起,卻也暫時只得忍耐,想着伺機再動。
「書記,我敬您。」起身說話的是周良。周良不但站了起來,而且雙手端杯,來在趙強身側,「感謝書記一直以來的關心和愛護,更感謝書記的諄諄教導,祝書記身體康健,身心愉快!」
「謝謝老周。」趙強也站起身來,「這次我走了,你就是老老人兒了。」
「書記,乾杯。」周良聲音沙啞,酒杯前伸。
「干。」趙強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有了周良的帶頭,眾人紛紛向趙強敬酒,有單人的,有成組的。一時間,食堂里人流來來往往。與此同時,其他人也互相對喝上了,現場氣氛才一點點熱了起來。
……
酒味、菜味混合在一起,飄蕩在整個食堂里,牆上的鐘表也指到了十點鐘。四張桌子上堆滿了狼藉的杯盤,其中三張桌子已經空了,只有一張桌上還坐着兩人。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堅持到最後的李曉禾與趙強。
打着酒嗝,李曉禾端起酒杯,舌頭已經不太利落:「書記,老趙,老弟心裏明白,你有這次遭遇,全是受我連累,是我害了你。」
「老李,你小子說的真對,我還他娘的就是跟你沾包了。」趙強眼珠掛着血絲,眼神迷離,「不過,無所謂,我早看開了,人固有一死,早晚都躲不開。你小子也快,只不過比我多受幾天活罪,我這下反而解脫了。」
「是呀,那人不會放過我的,只是沒想到是讓你先我一步,既讓我多了一份煎熬,也把你幹掉了。來,賠個禮,是我連累你了。」說着,李曉禾向前一推酒杯。
趙強沒有與之碰杯,反而向後一撤胳膊:「喝就喝吧,還賠禮,賠個屁禮,我用你賠禮?」
李曉禾「哈哈」大笑:「老趙今天是出口成髒呀。那就不賠屁禮了,敬老哥一杯,行不行?」
「這他娘的還差不多。」說着,趙強主動找到對方杯子碰過,一仰脖幹了。
李曉禾幹掉杯中酒,也來了一句:「這他娘的還差不多。」
「書記,喝點湯,解酒,護胃。」一個聲音響起。
「老……老蔡,你還沒走?」趙強抬起頭,看着桌前穿白褂子的男人。
老蔡又把大碗向前推了推:「書記,你胃不好,今兒個又喝了這麼多酒,趁熱喝吧。」
「你他……老蔡,蔡老哥,謝謝了!」趙強眼罩薄霧,聲音嘶啞的說着,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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