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天機 第72章 畫中幻覺 1

    高木再次向前移動,目光平視,盯着正前方的一小幅壁畫。

    那幅畫的名字應該叫做《貧婦紡織圖》,我記得它出現在莫高窟76窟中的壁上,筆畫殘缺,褪色嚴重,幾乎被人遺忘。

    「媽媽,媽媽,紡線織布,日夜操勞……媽媽,我怎樣才能回報您?報答您的養育之恩?」高木低聲*起來。

    畫中婦人穿的是標準的中原衣服,不知道高木為什麼要稱她為媽媽,而且滿臉都是惶恐絕望之色。

    「他看到了什麼?」桑晚魚向前一閃,抄了一個眼鏡盒子在手,馬上打開盒蓋,拿出了眼鏡。

    「不要冒險!」我立刻大聲喝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替大家冒險,趟平所有危險……別管我,我有我的使命任務!」桑晚魚搖頭。

    我原本能夠出手阻止她,只不過胖子突然飄身欺近,向我搖頭。

    「他們馬上就會走火入魔,我們至少不能見死不救吧?」我問。

    胖子從鼻孔里發出「嗤嗤」冷笑聲:「你真的關心他們的死活?這個世界上,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小人物,只要能留下名字的,都是高手。總要有人去解決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件,為我們偉大的事業再上一層樓……」

    我深深知道,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即使堆積如山,也不可能產生效果。

    「好了,讓他們去做探路石,我們坐鎮指揮,一切都沒問題的。」胖子說。

    桑晚魚戴上了眼鏡,步高木的後塵向前。

    我估計,只有殺了胖子,才能結束這一切。

    「果然是好風景,遠勝過新馬泰,勝過歐洲各國……」這一次開口的是桑晚魚。

    從她的平視方向分析,她此刻正被壁畫上的一幅《皇帝秋獵圖》所吸引。

    我也很想進入壁畫中,但那必須是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身受劫持,並且處於胖子的虎視眈眈之下。

    無論《貧婦紡織圖》還是《皇帝秋獵圖》,都只是客觀描繪了古時候的某件事、某個情景,與現在所有勢力追逐的《反彈琵琶圖》和反彈琵琶舞沒有關係。我懷疑,胖子在立體眼鏡和壁畫內容之外動了某種手腳,才會讓高木、桑晚魚一戴上眼鏡即產生幻覺。

    「不要動——」我剛想有所行動,胖子便出聲警告,同時揮了揮手,對面的槍手立刻拔槍,一起指向我。

    「龍先生,不要動,這是一場科學研究,總要有人成為先驅者,用生命開啟世界真相。不是他們,也會是你我。現在,我們好好看着,細細觀察,不能讓先驅者的鮮血白白流淌……」胖子意味深長地說。

    我苦笑一聲:「閣下在壁畫上做了什麼手腳?我指的不是內容,而是牆壁本身。」

    胖子臉上忽然露出茫茫然的困惑:「為什麼一定是我做了手腳?那些壁畫本身就是重重幻境,中國古人的智慧程度匪夷所思,我們現在關鍵點並不是簡單的否定與肯定,而是放棄固定思維,緊跟現實——你看的壁畫與古人畫的壁畫一致嗎?你看壁畫的心情與古人畫畫時的心情一致嗎?我們此刻談論的壁畫與古人開鑿莫高窟的初衷一致嗎?」

    他連連自問,一個問題比一個問題更高深,都是莫高窟研究學者們從未涉及過的。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胖子所要表達的,正是古人這兩句詩里飽含的感嘆。

    古人在莫高窟繪製壁畫時,從未想到今人會從四面八方絡繹不絕而來,參觀賞鑒,研究評論,而今人對莫高窟壁畫評頭論足時,也極少去思考當時的繪畫環境以及畫師的心情。

    至於我、宋所長、嚴老師等等,只是描摹壁畫的外表,誰又設身處地地去思考那些壁畫之外的故事?

    「你想過嗎?」我反問。

    胖子點頭:「想過,想過,正因為進行過深度思考,才不遠萬里而來,深入敦煌,探察究竟——」

    撲通一聲,高木突然跪倒,雙膝交替前行,一直到了壁畫下面。

    「媽媽,媽媽,媽媽……」高木仰面向上,雙臂高舉,渾身顫慄,向着那幅《貧婦紡織圖》凝望着。

    「摘掉他的眼鏡!」我大聲疾呼。

    胖子搖頭:「不行,可憐的孩子,他一定是從壁畫中感悟到了往事,現在摘掉眼鏡,豈不是奪走了他的美夢?」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這些壁畫能夠勾起人們內心深處的瘡疤,那麼很多人將因此陷入巨大的痛苦中無法自拔,為幻覺所困。

    高木的呼喚聲越來越悽厲,刺得我的耳鼓隱隱作痛。

    反觀桑晚魚,卻沒再發聲,只是沉靜地凝視壁畫,嘴角掛着若有若無的淺笑。

    我向前邁步,胖子腳下一晃,攔在我面前。

    「我去救我的朋友,你的人,與我無關。」我說。

    「呵呵,我只有一個條件,戴上眼鏡,任你救人,否則不要干涉任何一個沉湎於回憶中的真心人。』胖子笑着說。


    我沒有抗辯,四名槍手環伺之下,多說無益。

    「好,我也試試閣下的眼鏡。」我點點頭,拆開盒子,取了一隻眼鏡在手。

    眼鏡入手極沉,至少是普通眼鏡的五倍以上。我判斷,所有重量都來自於鏡片,不但是多層複合玻璃拼合成型,而且其中設置了金屬反射層、電子接收層,使它變成了一台微型電腦。

    我舉高眼鏡,對着燈光細看。

    鏡片內部佈滿了灰色的針尖大小的細點,點與點之間,則由比蜘蛛絲更細的線路交叉連接着。換句話說,這是兩塊鏡片,更是兩塊微型電路板,能夠在某些操作下,自動產生與壁畫無關的影像。

    眼鏡腿的部分同樣充滿玄機,因為只要戴上它,眼鏡腿末端的圓形凸起正好抵在兩側太陽穴上,也就是做腦電圖時的金屬觸點安放位置。

    「原來,一切都是幻覺,產生幻覺的根源不是壁畫,而是這隻神奇的眼鏡。」我稍稍鬆了口氣,總算是看穿了胖子故弄玄虛的底細。

    「請吧。」胖子退到一邊,右臂一伸,指向壁畫。

    我不再猶豫,大步向前。

    走到桑晚魚身邊時,我抬手戴上了眼鏡。

    透過鏡片,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壁畫,也是那幅《皇帝秋獵圖》。畫只是畫,並無動作,也無聲音,更沒有任何值得描述之處。

    古代皇帝秋獵,胯下駿馬,掌中長矛,背後良弓,囊中羽箭,身邊簇擁着臂架蒼鷹、手牽猛犬的侍衛,晃晃蕩盪,氣勢洶洶,所過之處,鳥鹿皆倒,絕對是和平年代裏的秋日大事。

    壁畫中的皇帝穿的是牛皮軟甲,只護着前胸,一手握長矛,一手拎着長弓,雙臂張開,似乎正在吶喊高歌。他身邊的人也都高舉雙臂,應該是在應和着皇帝的歌聲。

    「奈何生在帝王之家?」我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

    「是誰在說話?」我倏地一驚,向右側轉頭。

    我和桑晚魚並肩而立,她就在我的右側。

    說話的當然不是她,而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那句話大有來歷,正是公主被砍去一臂時,皇帝親口說的,已經載入史冊,成為亡國之君的悲哀絕唱。

    皇帝秋獵,是表明其武力衛國、雄踞中原的強大信心,而自怨自艾後的那一劍,則是自甘沉淪、破釜沉舟的最後一招,喪心病狂之極。

    前後對比,雲泥之別。

    我立刻想到,如果把明水袖帶到這裏來,讓她聽聽這句話,只怕立刻就會肝腸寸斷。

    「風——」我聽到了吶喊聲,幾千人都在喊同一個字,連喊十遍,聲震乾坤。

    「雲——」這是第二個字,幾千人的聲音就響在我耳邊。

    「雷——」這是第三個字,聲音越來越近。

    「電——」這是第四個字,餘音裊裊,直達天際。

    四個字的回聲還未消失,《皇帝秋獵圖》裏的人物突然「活」起來。皇帝所騎的駿馬撒開四蹄,向我奔來。我看到馬蹄翻飛時踢開了草叢和灌木,泥土、草屑四散飄揚,如果不能及時躲開,就要遭到幾千鐵騎的輪番踐踏。

    「啊?」我疾呼一聲,倉促間向側面閃避。

    鐵騎擦着我的衣角飛掠過去,一路奔向草木深處。

    「奈何生在我帝王之家?」那聲音又響起來。

    子女無法選擇出生之地,此人這樣問,已經是無可回答的天問。

    「誰在那裏?誰在那裏?」我連問兩聲,向着聲音來處警惕地張望。

    「我在這裏,誰在叫我?」那聲音回應。

    「你是誰?」我繼續追問。

    「我是我,還能是誰?我就是——」那聲音戛然而止,悄無聲息。

    「風、雲、雷、電,風、雲、雷、電……」遠處遙遙傳來呼喝之聲,雄壯威武,氣沖霄漢。

    同樣是皇帝,有的人開疆拓土,橫掃天下,成了後代歌功頌德的偶像;有的人卻離鄉背井,垂首為虜,被後代文學家鞭笞不止。就像現在,那砍去皇家公主一臂的皇帝,自然是史書中飽受詬病的另類,雖輪迴轉世百遍,仍舊不能洗雪其恥。

    我的耳邊忽然傳來琵琶輪指之聲,鏗鏗鏘鏘,穿雲裂石。

    那琵琶的曲調七旋八轉,步步高升,最後到了絕高之處,已經失去了曲調之美,完全變成了金鐵交鳴聲,仿佛絕代高手握着削鐵如泥的刀劍對砍一樣,每一聲傳來,都刺得人心臟亂顫。

    「何處是歸程?長亭共短亭。」那聲音在遙遠處響起。

    歷史人物泯滅於書卷之內,再無歸程可言。屬於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翻過那一頁,就不會再有秦皇漢武,也不會再有唐宗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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