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畫面中出現了八十年前的莫高窟。
與現在相比,那時的莫高窟殘破、頹敗,猶如一座即將傾塌的破廟。
從畫面上看,很難相信這是一座國寶級建築,其中蘊藏着天大的秘密。
畫面一轉,112窟的反彈琵琶圖出現了。
草薙菅站在壁畫前,高舉着雙臂,興奮地又叫又跳。
在黑白紀錄片中,我無法看清那時的反彈琵琶圖,只是從草薙菅的表現分析,他對這一刻期待已久,仿佛一個經驗豐富的盜墓者站在一座頂級古墓墓門前一樣。
「鑽探壁畫能得到什麼?」我喃喃自問。
莫高窟壁畫是國寶,任何一個現代人進入洞窟瞻仰時,都不會產生「鑽探它」的愚蠢想法。
以草薙菅的智慧,如果沒有絕對的把握,是不會千里迢迢帶着鑽機趕來的。
很快,鑽機組合完畢,鑽頭對準了壁畫的右下角。令人欣慰的是,日本人是從壁畫的畫面之外開始鑽的,不會對原畫造成損傷。
我回憶112窟里的情況,石壁十分完整,反彈琵琶圖的右下角似乎沒有鑽孔。
紀錄片的畫面突然晃動起來,似乎是信號受到干擾,導致畫面橫向拉伸,變成了十幾道黑白相間的亮條。
早期攝像機是通過「磁記錄」展開工作,只要現場出現強磁干擾,攝像機的記錄介質就會發生混亂,什麼都錄不下來。
混亂畫面持續了二十五秒後恢復正常,攝影機仍然對準了壁畫,但站在壁畫前的人卻一動不動。鑽機也處於原位,鑽頭仍然抵着壁畫的右下角,但發電機卻沒有工作,所以鑽頭只是抵在那裏,絲毫沒有鑽進去。
之後的四分鐘時間裏,畫面始終保持原樣,就像定格了一樣。但是,畫面右上角的計時器一直在工作,證明攝像機正在正常錄像,只不過是那些人、機器靜止了。
四分鐘後,攝像機到達了拍攝時間的極限,自動停止。
球幕暗下去,而我的眼睛因為長期盯着同一個畫面,造成了殘影現象,仿佛那靜止的畫面已經刻在球幕之上,永不消失。
如果這段紀錄片沒有經過刪改偽造,就說明當時112窟里發生了超自然事件,某種神秘力量襲擊了這批日本專家,將他們「定」住,如同《西遊記》中孫悟空的「定身法」一樣。
「事情就是這樣,連同草薙菅在內的所有專家都變成了植物人,包括那隨隊的攝影師。特戰隊員在洞外擔任警戒,數小時之後才察覺情況不妙,闖進來之後,對現場的怪狀束手無策,只能帶着這些人狼狽離開。看過這紀錄片之後,我確信草薙菅博士對莫高窟壁畫有了獨特的見解,但以這種結果草草收場,卻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那人繼續解說。
「請重放一遍。」我說。
「好,希望你能有所發現。」那人說。
紀錄片第二次播放時,我不再注意畫面中的其他人,只關注草薙菅。
大戰之後,他焦急地檢查木箱裏的儀器,曾左手舉着鑽頭、右手拎着鑽杆,欣喜地連連揮動。大略估計,鑽頭、鑽杆組合完成後的長度在一米左右,上下誤差不超過十厘米。
在莫高窟112窟里,鑽頭抵住壁畫的右下角時,我第二次估計鑽尖至鑽杆尾部的長度,差不多也是一米。
二戰時期,每一樣機械工具都會按照「物盡其用」的原則來設計,不會留太多富餘量。也就是說,該鑽機的有效行程設計為一米,則草薙菅的計劃就是在石壁上鑽一個一米深的洞。那麼,他一定是認為莫高窟的秘密就藏在壁畫後面的一米之處。
這種猜測雖然並不科學,但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更相信天下大道,殊途同歸,在某件秘事上,所有智者的思維路徑都會指向同一個點。
那麼,現代化的鑽探技術如此發達,不要說是在石壁上鑽一個一米深的孔了,就算在112窟中挖一個一米深的大洞,都不是難事,至少地鐵建設系統中的「盾級掘進機」就能輕鬆完成。
「如果確信一米之下有秘密,還等什麼呢?」我心底突然湧起了巨大的衝動。
這種衝動,應該不亞於紀錄片中草薙菅站在反彈琵琶圖前面時的內心狂喜。
當然,紀錄片的最後,當攝像機前的所有人靜止不動時,也令我不寒而慄。自古至今,人類智者如銀河繁星,何止千千萬萬?即使千萬人中有百分之一去思考揭開莫高窟秘密的辦法,其計劃也早就超過數百種了。
最終,智者皆死,而莫高窟長存,這就是殘酷的現狀。
人類發明攝像機之後,才記錄下了草薙菅一行人的遭遇。在攝像機、照相機出現之前,假如也有同樣怪事發生,就根本無人記錄。無圖無真相,若是只有文字記錄,該怪事也就成了無稽之談,被更加怪異、荒誕的怪力亂神之事湮沒了。
紀錄片放完了第二遍,我的心情由狂熱再次變得冷靜。
無論揭開秘密有多重要,但是都不該以失去生命為代價,那是無比愚蠢的一件事。
「島國人比陸地人更聰明,不是嗎?」那人低聲感嘆。
這句話太絕對,「聰明」二字應該改為「奸詐」才對。
日寇覬覦莫高窟寶藏的前提是,其無恥的先輩早就從發現莫高窟藏寶洞的王道士那裏連偷帶騙,拐走了大量經書。
沒有經書,遠在島國的漁民後代們豈能知道莫高窟的存在?
「現在,莫高窟背後有秘密已經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是嗎?」我說。
那人在黑暗中悠悠地反問:「有秘密和揭開秘密是兩回事,天下皆知有秘密,天下也皆知揭不開秘密,這跟沒有秘密又有什麼區別嗎?」
他這句話,無異於是說,沒有人能揭開莫高窟的秘密,自古至今,絕無例外。
「你既然知道這麼多,又這麼肯定,那又何必捲入其中,做這些無意義的事?」我再度反問。
那人笑起來:「是啊,我也曾問過自己,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答案很簡單,按照歷史規律,每隔百年,人類社會中總有真正的大英雄橫空出世,解決那些困擾江湖百年的痼疾。我不是大英雄,但我可以追隨大英雄的腳步,看他如何橫掃六合,威震八荒。我不離開敦煌,是不死心,與大多數人的目的不同。以我如今的年紀,不可能再有什麼奢望與欲望,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想看看莫高窟後面到底有什麼。」
從對方的措辭中,我隱約意識到,他跟我生活中出現的一個人很相似。
畫師團諸人中,嚴老師經常說自己是「無欲無求」,已經是黃土埋到胸口的人了,不會跟年輕人爭名奪利,一較高下。宋所長欺詐他、刁難他的時候,別人都看不下去了,他卻笑呵呵地甘之如飴,忍了又忍。
只有心胸無比廣闊的人,才能忍下市井無賴之徒的挑釁,將一切令莽夫拔刀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在畫師團里,我跟嚴老師走得近,正是因為欣賞他的人生態度。可惜,我卻偏偏看走了眼,把一個潛隱江湖的高手誤認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畫界匠人。
「嚴老師。」我叫出對方的名字。
「你叫誰?」那人問。
「嚴老師,別裝了,你改變了口音和體型,那也無濟於事。我只認你的聲音和氣味,這兩項根本改變不了。你平時喜歡嚼台灣檳榔,這氣味已經深入五臟六腑,任何方法都掩藏不住。還是別兜圈子了,沒什麼意思。」我回答。
那人還想否認,但只說了半句話就停住:「我根本不是——」
他是嚴老師,我不會認錯。
每個人身上都有各自的獨特氣味,人的嗅覺不夠靈敏,無法準確區分一百種以上的不同樣本,但犬類卻可以,並將區分範圍擴大至五百種以上。受過專業訓練的警犬更是能夠輕鬆區分一千種以上的氣味,不容任何罪犯混淆過關。
我曾無數次跟嚴老師一同乘車,在敦煌與莫高窟之間來回通勤。每次我們坐在一起,他身上的檳榔味就會毫無阻滯地傳入我的鼻子裏。
「嚴老師,別否認了,咱們推來推去沒有意思。你是個識大體、懂大局的人,一定知道現在時間對咱們有多珍貴。」我說。
「好吧好吧好吧,我就是嚴來亭,沒想到你能認得出我的聲音和氣味。現在,你不要出聲,什麼都不要問,我先放你下來,然後帶你去一個更有趣的地方。」那人回答。
我身上的安全帶被一道道解開,嚴老師的喘息里也帶着檳榔味:「好了,咱們走,去一個更有趣的地方。」
「留那年輕人一條命。」我說。
嚴老師嘿地一笑:「留命?你說晚了,我一進來,他就死了。此時此地,再存婦人之仁,那你我就都死定了。」
我不禁感嘆,嚴老師在生活中是一個懦弱卑怯的小人物,但一旦恢復真實身份,馬上變成了行事如風、出手果決的大殺手。前後對比,天壤之別。
「唉,嚴老師,如果可以的話,不要妄開殺戒了。」我只能如此叮囑,管用與否,誰都不知道。
嚴老師開門,向外探頭一望,然後倏地閃出去,左拐急行。
我緊跟上去,一路向左,到了一個旋轉樓梯前面。
嚴老師輕輕打了個唿哨,下面遙遙傳來唿哨回應。
「在下面,好極了。」嚴老師臉色一喜,馬上沿着樓梯下去。
下了二十二級台階後,我們抵達了下面一層,但嚴老師沒有停步,繼續向下。
要想維持一個秘密基地正常運轉,必須有廣闊的山腹為基礎。看起來,日本人已經挖空了半座山,並且一直向下立體發展,至少構築了一個五層建築,而每一層的房間數量都超過二十間,面積極寬敞,設備極先進。
我不相信嚴老師是倉促之間闖入這裏的,他一定是經過長時間的策劃、偵察、試探、潛伏,才能一出手就突破了胖子的防線,直搗黃龍,控制局面。
這時候,我想起了出現在餃子館的老闆娘與那名冷若冰霜的女子。
「他們是同謀,合起伙來騙我。」我不禁苦笑。
一直以來,我很敬重嚴老師,認為他比其他人更具有長者之風,仍然保持着知識分子的修養和尊嚴。很可惜,我也被他有計劃地逐步騙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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