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盛的飯食更引起許秀文的好奇和迷惑,他決心把底兒探清晰。
天明了,許秀文折起身子,揉着發紅的眼皮,怏怏地出門。
他要給老不死的打洗臉水。這是每天的第一活兒。
老屠戶有個怪癖,要用隔夜的涼水洗臉,按他的說法,這隔夜水,有溫性,其實,這是殺豬時落下的怪癖。
許秀文走進灶間裏,拉開缸蓋,打着哈欠,拿瓢往銅盆里舀涼水。
灶間裏的木櫥上放滿了盤盤碟碟,鍋台上滿放着瓢勺蒸籠。
許秀文彎腰端水盆的時候,腦子突然一閃亮:算他兆向龍、國辛能能到鑽天上入地下,也得喝水吃飯,吃飯喝水就得用着廚房和廚師,而廚師大老許……
更何況兆向龍、國辛也是貪吃、好吃的主。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許秀文頓時高興起來,於是,麻利地收拾完,到門口打拳,迎廚師大老許。
遠處的廚房操作間的門,「嘎吱」一響,打斷了許秀文的拳路,抬頭看,廚房裏,走出來敞胸袒腹、一身油膩的大老許。
大老許端了滿滿一木托盤飯菜,鴨子步,侉侉地走來。
大老許,典型的廚子,肥頭大耳脖子短,一天到晚笑呵呵,一年到頭敞着懷,鼓鼓的肚腹像個彌勒佛,更有山東人豪爽、江湖的一面。
他們兩個人的脾氣對路,時間一久,熱乎起來,又加上同姓許,一個大老許,一個小許仙,一個姓,一家親。閒暇空裏,你愛拉京胡,我愛唱「黑頭」,成了默契的好搭檔。
還有,大老許很有正義感,對日本醫師欺壓中國雜工的惡性很是看不慣。
有一天的中午,一個日籍醫師喝多了酒,晃晃悠悠的進了醫療區,攔腰抱住了一個叫趙靜的中國女護士,把她按在病員床上就要施暴,女護士極力地掙扎,別的雜工,還有醫院的其他中國醫護,聽見呼救聲,趕快溜掉,怕得罪了洋人,也落個眼不見為淨。
可大老許不這樣,老遠地聽見,胖胖的身子奔得飛快,循着聲音上前來,一腳踹開醫護室的屋門,一膀子抗開、翻下洋人,一把拉出了那護士。
日本國的那個禽獸醫師,早被累成了一身汗,正因為得不上手惱羞成怒着哪,就把惡氣撒到大老許身上,拽出腰帶,沒命地抽打,牛皮帶劈頭蓋臉地落下,將大老許抽得頭破血流。鬼子醫師打累了,就硬逼他跪下,求饒,可大老許微山湖性格,可殺不可辱,就是不跪,把趙靜推出屋門外,任憑頭上的血水直流,兩手把着門框,像座山似的硬站在那裏,將屋門堵得個嚴實實,直到昏死過去。
當時,多虧許秀文趕來,救下了他。
從後,大老許連氣帶傷,病倒床上起不來。
許秀文和幾個工友,晝夜輪流看護,洗傷敷藥,打水送飯,大老許才從閻王爺那裏喘過氣兒來,也從那以後,更拿許秀文當作了自家人。
說話間,大老許端着飯菜,沿着花間小徑,像企鵝,又像座小土墩兒,搖搖擺擺,急急晃晃走過來。
許秀文收住拳腳,再甩甩手,臉朝天,張口唱開來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我好比淺水鮫,被困在沙灘……」
許秀文這兩嗓子清唱,感情充沛,京味十足。
自然引得來大老許。大老許聞聲抬頭,呲牙一笑,端着托盤,回折着胖胖的身子,歪歪地走過來:
「嗬,一個人唱上了?」
許秀文轉過身子來,這才「看見」大老許,停下嗓子,也跟着呲牙一笑,再接着抱怨,「找不着你,只好單槍挑滑車了。」
「咳,別提了。」大老許一擺胖胖的腦袋,陽光下,閃出一道白白的光線,「本來是準備着今早上和你對四郎探母的,唉。」說着話,大老許已經踅到了許秀文的身邊來,「真他娘的倒霉,昨兒天夜裏,國隊長,啊,就是那個死太監國辛,跑到我那裏,說鄧院長批准的,要我頓頓做幾樣拿手菜,送到他住的屋裏吃。」
許秀文一下子感興趣,「那龜孫?饞貓叫驢子,可是什麼腌臢事都做的出,什麼狗屁話都說得來,你別叫他忽悠了,誆你好吃的,到時候對不起來帳,倒霉的還是你自己,那龜孫,可不會替你頂缸呦。」
許秀文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另外的想:看大老許的這麼說,那個神秘的女人,在國辛的房間裏?這國辛少爺羔子,講究的是排場,是闊綽,是整潔,能容一個鄉下的老女人在他的房間?按照兆向龍的性情,這會兒,這個八路女人,應該在刑訊室了?
大老許仍舊的大大咧咧,大肚皮頂着托盤,迎着太陽光的眯着厚眼皮, 「那小鬼兒就那點小心眼,早就我看得透透的,想吃我的一點,得讓他拿十點來換。」說着話,笑嘻嘻地展眉心,「大前天,夜裏,小子饞得實在憋不住勁兒,踅到我這裏,爺爺奶奶的巴巴地求,想吃燒野鴨子,嘿,訛的機會來啦,我說可以呀,但得拿別的換,聽說你們四川的瀘州老窖好,一個燒鴨一瓶酒,拿來換。嘿,那小子真是饞迷糊了,在我這裏轉了十八圈兒後,出去還真拿了來一瓶瀘州老窖酒,就窩子在案板上把個燒野鴨子啃得連骨頭碴兒都沒剩,只是呀,哈哈哈,第二天,讓兆向龍滿院子的打,你猜怎麼着?國鬼子拿的瀘州老窖是偷的兆鬼子的,哈哈哈,今兒晚上就今兒晚,咱弟兄倆,把那瀘州老窖喝它,慶賀慶賀國辛挨揍,兆向龍被偷。」
許秀文開心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慶賀慶賀。」許秀文笑完,「這回,你咋信他哩?」
大老許把左手換下來,撓着頭皮,「有院長的批條,院長的那雞爪子字兒,我還是認得的。」
許秀文一下子頭大了,這個女八路,咋又跟醫院的院長扯上了?這院長是四老虎的親妹妹,老龜孫的親閨女,十字坡上的母夜叉,就她那氣性,那跋扈,萬萬不會對着兆向龍、對着八路軍親,更不會巴結一個什麼老女人,巴巴地破這樣的一個特例的。
「他國辛什麼時候成了大尾巴狼?還叫人送飯菜上門,總不會巴巴地迷上那投降的什么女八路了吧?」
許秀文一邊說着,一邊上前,掀開托盤上面的白蒙布,見托盤裏,儘是山珍海味,有紅燒牛排、清蒸元魚,醋熘海參,梨木烤鴨。
許秀文心裏更一動,這些東西,別說那個架進去的女八路,就是他國辛,他兆向龍,也絕無品嘗動筷子的份,大多時候,就是想吃一塊肥肉,也得巴巴的把熱臉貼緊大老許的厚屁股腚上,就像剛才大老徐說的,許興還被人訛上。
許秀文斷定,這院子,最高的那隻眼,一定高看了這個老女人。
可問題又來了,既然這麼高看,國辛還那麼綁?那麼架?那麼粗暴的對待?
再說,按鬼子的規定,「皮厚」的八路,都該直接送到憲兵司令部。四老虎是萬萬不敢截的。
可是,四老虎的秉性是內心裏怕八路,高級一點的八路,他是從不接手的。
或許一種可能,就是兆向龍偷偷地弄,這也符合他的一貫作風。
這個龜孫子,莫非,真的謄抄了那個八路軍女幹部的花名冊?
莫非,小子離開四老虎,在這裏使暗勁,秘密抓花名冊上的女幹部,通過這個或者這些女人,把自己「揭」出來?
許秀文後脊樑一陣涼。
許秀文更迷惑了,心裏更亂了。
但是,許秀文畢竟是多年的老特工,功底高超,這些問題,只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臉上依舊好奇和與他無關聯,「嗞嗞,吃飯穿衣亮家底,看樣子,國隊長得了寵,往後成皇上嘍。」
許秀文味兒吃的酸溜溜。
大老許嘴巴子一撇,「成皇上?成龜孫!你是沒見那王八羔子兒的熊樣,就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吃喝拉撒都不出屋,可能把那老女八路拴在褲腰帶上了。」
許秀文一下子睜大眼珠子,就算他國辛再好色,也不會好色到這程度,這小子,上過洋大學,見過大世面的,再鬼迷心竅,也總不會對小腳老女人感興趣吧?
看來,這盆水兒,真混了。
真是一堆爛棉絮,怎麼理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許秀文是干特工的,干特工的都有一個韌性,他們堅信,不可能做成的事情,是在可能做成的基礎上,再添一定的時間和智慧。
大老許賊一樣,看看左右,無人,就將托盤放在石桌子上,把許秀文拉到近前,壓低聲音,向他耳語,
「這事兒,反正是邪,以往,鬼子、「黑皮」兒,抓來八路,甭管男的女的,一律先打個半死,就是投降,也得踢兩腳,可對那女人,哼,恨不能打塊板兒供上,看來,這裏面有貓膩。」
大老許又看看左右,聲兒更低,「昨天夜裏,老子睡得正香,國辛一腳把我踢醒,說是院長安排,要炒六個菜,送到他住那裏,我送了,又不讓我進屋,只許我把菜放在窗台上。」
大老許說着說着卻搖起了頭,「兩時辰過去,我去收拾盤碗碟,那原盤子原碗的,已經放回在了窗戶上,除了國辛愛吃的,其他的,基本沒有動什麼,顯然,老女人沒吃什麼,真不知咱沒照面的那個女八路,到底是啥德行。」
大老許突地像想起來什麼,聲音猛一高,「哎我說,昨晚上,院長還來了,到廚房監飯呢,看樣子很巴結那個女八路,嫌我的鱖魚是死的,過來就給我兩耳光,你說這是那和那呀?騷娘們的金鎦子,把我的牙花子都硌破了,他奶奶的,咱也不是好欺負的,明里鬥不過,咱來暗的,這不,老子在飯菜里放了點「調料」,叫姓國的和那相好的小腳女八路,一天竄稀八百回,看他們在屋裏趴住趴不住,還有沒有閒心事辦那事?哈哈……
許秀文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笑嘻嘻地湊熱鬧,「要不,叫咱?先替你跑趟腿,也瞧瞧西洋景?看那女八路,是怎麼的金枝玉葉,怎麼的花容月貌?是沉魚落雁,還是肥環瘦燕?嘻嘻。」
許秀文他確實需要瞧瞧「西洋鏡」了。
大老許卻一驚,倆眼珠子一瞪,「哎呦,兄弟,你也好上這口了?」接着欣喜,「呵呵,那俺就謝謝你了,只是別叫那小腳娘兒們把你嚇跑了。」說着,就把托盤乾脆利落地端給了許秀文,一副切急急地要成人之美的樣子。
以前,他們經常更換着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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