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的一個黃昏,一輛黑色馬車悄悄停在皇宮側門,接着暗淡的光亮,可以看到車上走下一個消瘦的黑衣人,黑衣人身材消瘦異常,帶着斗笠,看不清他的相貌,但舉手投足間,有着武將特有的英氣。
車把式上前扣了扣門,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內監,內監看了看左右,把黑衣人讓了進來,小心翼翼的低着頭跟在後面。黑衣人被引到皇宮一角的靜室,內監送到門口卻沒有進門,只是鞠了一躬就退下了,黑衣人微微點頭,整個過程,兩人沒有任何對話。
已然三更,白鉞側臥在床榻上,卻遲遲不能入睡。
已經三年了,蕭啟沒有任何消息。那個容貌奇美的少年,不知是否還在這個世上。判為官奴的日子,想必萬分艱難,他即使答應活着,恐怕回來時,也不再是那個文靜謙和的少年將軍了。
白鉞嘆了口氣,重重翻了個身,人老了,連入睡也變得艱難,即使睡着,也常常夢到那些已經死去的戰友,有時,也會夢到蕭啟,夢中的蕭啟,總是站在夕陽中,向自己溫和的笑。
忽然,白鉞心中一動,坐了起來。迷濛的夜色下,屋中似乎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白鉞抓起掛在床頭的長劍,小心翼翼的下了床。
只聽那人輕聲道:「將軍……」聲音明顯帶着哽咽。
白鉞全身一顫,劍「錚」的一聲掉在地上,踉蹌着跑上前,扶住跪在地上的人,顫抖着說不出話來。
借着月光,白鉞看到,來人臉色慘白,薄唇不停地抖動着,黑亮的眼睛裏,隱隱有光亮閃爍。
白鉞抬起手,輕輕撫摸來人的臉,許久,才喚道:「蕭啟……」
蕭啟神色一滯,三年了,很少再叫過這個名字,以致屬於蕭啟的記憶,對自己來說,已經如此遙遠。但蕭啟沒有說出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白鉞愛憐的摸着蕭啟的臉,嘆道:「三年了,憔悴了不少,受了不少苦吧,」
蕭啟搖頭道:「我很快就遇到了刀把子。」
白鉞一愣,明知蕭啟在避重就輕,但也沒有再問。忽然,白鉞似乎想起了什麼,拉着蕭啟道:「你看看我這記性,快起來,地上涼。你等着,我去叫那幾個老不死的去。」說着,拉着蕭啟坐在床上,快步跑了出去。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閻王,判官,焦先生和神算子就聚集在白鉞房中。判官剛剛進門時還有怨言,但看到站在屋中的人,竟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蕭啟忙站起身來,鞠躬施禮,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閻王衝上前,把蕭啟摟在懷裏,喃喃道:「終於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蕭啟連連點頭,反手抱住閻王,消瘦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判官也走上前,拉開閻王,一拳打在蕭啟肩上,吼道:「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啊,三年來。連封信也沒有,老子還以為你死了呢,」
蕭啟沒有防備,被判官打得跌坐在床上,掩了掩口,站起來道:「二哥,對不起……」
「對不起個屁,老子就差給你燒紙了,你記好了,你欠老子的,老子不讓你死,你就得好好地。老子還等着你給我摔瓦罐兒呢,」
蕭啟忍住淚水,哽咽道:「二哥,我……會好好的……」
焦先生看出蕭啟有些不適,也走上前,拉住蕭啟的手,暗暗摁住蕭啟的脈門,上下打量着蕭啟道:「唉……瘦了……」
蕭啟不着痕跡的掙開焦先生的手,道:「除了瘦一些,不是都好好的嗎,」
焦先生臉上的哀傷一閃而逝,應和道:「嗯,回來就好啊。老白,準備些茶水糕點來,咱們坐下好好談談。」
判官道:「大喜的日子,喝什麼茶水,老白啊,把你壓箱底的好酒都拿過來,」
焦先生強忍住心痛,笑罵道:「死判官,你要是敢喝酒我就把你扔到水井裏去,」
判官雖然性子耿直,但也看出了焦先生的異樣,瞟了一眼蕭啟,看他嘴唇青白,心中也是一痛,點頭道:「扔個屁,喝茶就喝茶,老子回去自己喝酒去,」
雖是深夜,不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精緻的糕點。
白鉞等人痴痴地望着蕭啟,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曾經線條柔美的臉頰,如今消瘦如同刀削一般。
曾經溫和猶如深井的雙眼,如今目光深邃,更似寒潭。
曾經讓人溫暖的笑容,如今卻透着清冷與慘澹。
曾經舉手投足如若溫茶的和煦氣質,如今好似隔着千年寒冰,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氣,讓人心頭鈍痛。
蕭啟抬眼看向眾人,神色平靜,讓人不敢開口問他這三年他遇到了什麼。
半響,蕭啟轉着茶盅,輕聲道:「你們……都還好吧,」
白鉞含淚連連點頭,道:「我們都好,都好啊……」
蕭啟又沉吟道:「我三叔他……」
白鉞忙接道:「好好啊,他也不開雜貨鋪了,和顧嬸兒住在一起,舒服着呢,啞伯也好,還學了吹笛子呢,」
蕭啟淡淡一笑,猶豫道:「伊娜她……她還好嗎,」
聽了蕭啟的話,閻王判官頓時臉色慘白,白鉞也是一怔,慌亂道:「伊娜她……前年就嫁人了……姑爺是咯衛什的商人,人也忠厚老實,上個月,來信說剛剛生了一個男孩兒。」
蕭啟低下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見他的右手緩緩握緊桌上的茶盅,垂下眼皮,長而捲曲的睫毛輕輕地顫動着,少頃,蕭啟抬起頭,雙眼一片沉靜:「只要她過得好,我便放心了。」
白鉞嘆了口氣,道:「蕭啟,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
蕭啟笑道:「我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讓她一直等我,才是耽誤了她。不管我與伊娜是否有夫妻之緣,您,永遠是我最敬愛的長輩。」
白鉞神色悲愴,遲遲沒有答話,焦信咳嗽了一聲,猶豫道:「孩子,你變了,雖然你的眼睛依然乾淨明亮,但我已經看不透你在想什麼。」
蕭啟苦笑道:「蕭啟……終究會變的……」
閻王看了看兩人,突然道:「你怎麼可以回來了,」
蕭啟道:「是有……皇上派人接我回來的。他發現景城的通關記錄上,被撕去了一頁,日期……比我刺殺先皇只差兩個月。」
白鉞點點頭,問道:「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回家嗎,」
蕭啟抬頭慘笑道:「我怎能回家……被胡虜侵佔的山河,亦是死去兄弟們的家鄉……我怎能,置兄弟們的骨肉親人於不顧,將軍曾經說過,我們千夫營的兄弟只要有一個活着,就是都活着,那現在……蕭啟不是一個人……」
白鉞猛然起身道:「他害死了那麼多兄弟,你還願意幫他,」
蕭啟緩緩搖頭道:「兄弟們不是有……齊煜害死的……而且,我不是幫他,而是替死去的兄弟們守護他們的親人,將軍,咯衛什已經打到了榮城城下,如果他們打到金城,我又有什麼力量保護我的父兄,等到我死後,如果兄弟們問我,我明明可以救他們的親人於水火,為什麼不做,我又該如何回答,」
判官跳起來道:「我要是你啊,就和那個混蛋要一大筆銀子,把家裏人接到上京過好日子,急死那個孫子,」
蕭啟道:「我……做不到……在煥州,我們曾經滴血為誓,只要我們有一個活着,就要為死去的兄弟完成心愿……」
說完,低下頭,聲音低沉的猶如夢囈:「 臧乃清道希望成為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大將, 丁天寶希望帶領鐵騎,征戰天下,讓天下百姓擺脫被人奴役的命運。黎嬰白希望能夠清退咯衛什的騷擾,凌考希望國家太平、百姓安康,林狀元希望南國能夠沒有百越的威脅……他們的願望,我又怎能不顧……」
一直沒有說話的神算子嘆道:「順着你的心走吧……人在做,天在看……」
蕭啟搖搖頭,道:「我已經不信天命了……」說完,抬起頭,看着微微發亮的天色,嘆道:「我該回去了,今日黃昏,皇上會召見我……」
白鉞起身道:「也好,有空過來……也去看看奇門子……」
蕭啟苦澀的點點頭,也站起身。焦先生道:「過兩天,到我家一趟吧,我有東西給你。」
蕭啟抿了抿嘴唇,道:「那我走了……」
說完,不等回答,就消失在迷濛的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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