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承六年,冬。這一年的冬天相比於往年來說格外的冷且長。不知從何時下起的雪,正自顧自的瀰漫整個天地。在大雪覆蓋的朱檐玉壁下,可以看見兩個十八九歲衣着錦衣華服的青年正在圍着火爐取暖。其中一個貌似是兄長的看了看外面的大雪不僅嘆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向窗邊。
「國之不幸,猶自從始。昔秋蝗災未過,又逢寒冬。倉廩空空,餓殍遍壟。士無朝誦,民難營生。雞鳴狗盜為之盛,功勳大臣皆無能。父皇施恩寡薄,取惠甚急。不思廉政,眷於雲雨巫山之中。每有事出,賢者難臨政,佞人取其寵。且觀外敵洶洶,境外擾擾。諸國攻伐,旦夕革變。國內豪傑頻動,有志者聚眾以待,有勢者居資避凶。天下積弱久矣,恐將引禍至。」
「大哥最近挺有文人的一套啊。」另一青年估計是坐累了,索性斜躺在爐火旁,一邊給火爐里添着火一邊看着鵝毛般的大雪,當聽完兄長的話後莞爾一笑。
被稱為大哥的青年聽見弟弟的調侃也是苦笑一聲,「還不是被那群臣子氣的,整天鼓弊朝政不做實事,侃侃而談具皆賊言。唉……父皇不但不加以制止反而相助取樂。這如何不讓人擔憂啊!」
語罷,他走到堂中桌子的旁邊,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摩挲着杯壁,看了一眼還是躺在那裏用木塊挑動浮躍火光玩樂的弟弟,低下搖着的頭,輕輕抿了一口茶。
說話的是申國的兩位皇子,被稱做大哥的是申國二皇子林侑芝,另一位是七皇子林侑雲。兩位皇子雖都是平妃的孩子,但性格卻大相徑庭。二皇子素來為人稱道,他格調高雅,與人沉穩。宮內大臣對其也是素有好感,只不過非太子不得臨政,使得大臣對其有的好感漸漸地也僅僅化為了一種敬畏。相比起來,七皇子林侑雲在大臣眼裏可算得上是紈絝子弟了。什麼調戲小宮女啦,什麼把哪個太監揍了一頓啊,或是一個不經意間錯手打翻了哪位大臣獻給皇帝的寶物啦,數不勝數……再加上林侑雲向來表現的隨意,以至於好多大臣對其彈劾不止。也是因此,前七個皇子中唯一未被封王的就是他了。
大皇子林侑祈穩坐太子之位,二皇子林侑芝為尚王,三皇子林侑古為左王,四皇子林侑書為黎王,五皇子林侑風為奎王,六皇子林侑溫為溫王。唯獨他七皇子林侑雲還是被稱為七皇子。
「大哥是想要參政咯?」林侑雲斜着頭,帶着笑意眼睛忽閃忽閃的看向抿嘴品茶的林侑芝。
林侑芝含在嘴裏的茶水一下子全部噴了出來,來不及擦去嘴上的茶水,急忙喊道:「侑雲,不要胡說!」
林侑雲聳聳肩,無所謂的笑了笑。然後轉過身來,在火盆里又加了一塊木炭。
沉默,屋內頓時沒了任何交談。噼噼啪啪的火焰撲騰騰的灼燒着這時沉悶的氣氛,顯得越發明亮。
林侑芝拿出手帕,擦去彌留在嘴角邊的茶水。他坐了下來,手指在杯壁上來回的旋轉,蹭蹭作響。林侑雲心裏什麼打算他是不知道,但太子已定,這就好比一局棋,先手已經被占,落點已經掐死大龍,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這種情況下,早點認輸才是正途,至少還有名堂,不然只有被殺!是現實中的被殺!
林侑雲看了一眼林侑芝,輕輕吟道:「風雨並至,龍躍於淵。」
林侑芝抬起頭看向林侑雲,但林侑雲並沒有同他對視,他還在挑動火苗。好像這句話並不是他說的一般。林侑芝知道這句話出自《潛經》,意思是風雨中的路途比較坎坷,而真正走過去就是真龍現身的時候。他皺了驟眉頭,七弟是打算要做什麼?
「我說大哥」林侑雲轉過頭迎向林侑芝疑惑的目光,「申國最近幾年怎麼樣?」
對於林侑雲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林侑芝只覺得更加疑惑。這個弟弟一直都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如今居然問起了國家大事,這怎麼能不讓人吃驚和疑惑呢?雖說疑惑,他還是答道:「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樣。」
「那大哥是認為父皇治政之過了?」
「不……嗯……可以這麼說!」林侑芝剛要反對,轉念一想反正剛才都說過了,而且林侑雲是他信賴的弟弟,沒必要言不由衷。
「那麼,大哥覺得誰能治理好國家呢?是太子嗎?」
因為和林侑芝為一母所生,在私下裏林侑雲會稱林侑芝為大哥,在正式場合只能喊尚王了。
林侑芝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雖然他猜不透這個弟弟要幹什麼?但對於太子他可不會說三道四。「太子威聲並重,聚賢從諫亦善。應該可以的!」
林侑雲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到林侑芝的身邊,伸出手指蘸了蘸林侑芝的茶水,在桌子上寫下一個字——「奪」。
「呃,侑雲。莫非你想……」林侑芝一恍神,忽然意識到,這些話不是可以這樣肆無忌憚的討論的。而侑雲開了口,再加上這個字,那麼只能有一個原因了——他想要奪太子之位。
林侑芝站起身,直視林侑雲。這次林侑雲沒有閃避,他的目光灼灼,一反平常憊懶的眼神。這種眼神在以前勤於政務的父皇身上是經常見到的。忽然間林侑芝生出一種錯覺,這種錯覺讓他如坐針氈。
「這事萬萬不可,侑雲,切不可妄想!」
「不是我妄想,以我來說,可有可無。但是,大哥,一榮具榮的道理我想你也明白。你看,外面下雪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下。這種情況下,你會出去走一走嗎?」
「什麼意思?」
「大哥,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大皇子背信棄義,心胸狹隘。如果他登上皇位,會允許你這樣一個賢良淑德的王爺在旁邊嗎?」
「嗯……」
「再說大哥難道真想看着我們林家的基業毀於一旦?」說完這一句,林侑雲轉身走向窗邊,留下林侑芝獨自站在那思慮。
林侑芝一時間不知所措,一向頑劣的七弟居然能說出這種話,先不說國家大事,如果真是層縷剝析之後,這番話也並無道理。大皇子計謀頗深,為人陰險,小人之心昭然若揭,這些卻被他隱藏的很好,在父皇面前他一直都是一個溫恭醇厚的老大,而私下裏卻總有一些非非惹惹與他脫不了干係。
這些事情如果是他的幕僚對他所說,他也許並不吃驚,放到他的弟弟身上卻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林侑雲還是以前那個林侑雲嗎?是有了什麼麻煩趕緊跑去找他的那個弟弟嗎?是自己說受了大皇子的氣他叫囂着去教訓大皇子的那個人嗎?是為了一個宮女同十皇子大罵一場的那個頑劣孩子嗎?他看向林侑雲,此時的林侑雲正背對着他。他所能望見的只是林侑雲的項背。一瞬間他只覺得這個背影里背負了太多東西,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讓他覺得可怕。他忽然之間明白,頑劣並不等於白痴,恰恰相反,它可能正是一種智慧,一種不是他所能明白的深沉。
林侑雲覺得現在是時候把話挑明了,一開始他是沒打算現在說的,他只想安安穩穩的做個王爺,舒舒服服平平淡淡就好。但是聽完大哥痛心疾首的一番大論後,他認為自己這樣沒什麼意思。就像是別人都在努力學習,而就你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覺,有什麼特立獨行呢?當然,有些事情是本來就已經規劃好了,他說大皇子饒不了林侑芝,可是他已經為林侑芝鋪墊好了退路。畢竟不能讓唯一一個哥哥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被幹掉,而且這個哥哥確實是疼愛他的。
拿以前來說,他惹了很多事,逢事必去找林侑芝。這也是為了大哥考慮,他犯錯求大哥,他大哥就會去接觸那些宮中大臣,這樣一來,他林侑芝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同很多大臣有了來往,留下了不錯的聲譽。不過要說單純只是為了林侑芝也是過於讚譽他林侑雲了,其中的試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簡而言之,如果林侑芝不幫他,他也沒必要最後拉林侑芝一把,如果幫他,那就說明這個哥哥還是可以輔佐的。
現在帝都的情形不是特別樂觀,大皇子太子之位已經坐了五年多了,而最近老皇帝突然寵愛起五皇子的母親,雅妃。這帝都怕是最近不得安寧了。是以現在也是時候打探打探他哥哥的想法了。不過無論林侑芝選擇哪條路,他都有自信這個兄弟不會受到迫害,但削官降爵這種事情就不是他將來所能左右的了。
良久,林侑芝緩步走到林侑雲身後,手掌在他肩上按下。「大哥不是沒這麼想過,只是沒有和你說,畢竟你那時表現的太過頑劣。不過如今看來,還是我看錯了,或者說是七弟你裝的太像了。我知道你這樣做必定有原因,但你為何在今天突然表現出來呢?我更想知道從什麼時候你有這個打算的?如果可以,我願意幫助你!」
這個哥哥還真是傻的可愛,林侑雲心裏苦笑一聲,他反手拉住林侑芝的手,「我說大哥,你看我這樣適合做什麼太子嗎?我還是喜歡當個王爺,即使我現在還沒被封王。其實,我是想要你接任!」
林侑雲明顯感到他抓住的手猛地一顫,他堅定的注視着林侑芝,緊了緊手,牢牢抓住林侑芝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林侑芝只覺得天旋地轉起來,當他聽到是七弟要輔佐自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聽錯了,猶猶豫豫顫抖的問道:「你說……你是要……要……」
林侑雲沒有說話,只對他笑着點點頭。
此時外面的天空絨絨白雪飄飄灑灑而下,從窗口望去遠處模糊可見已被大雪覆蓋的巍峨宮殿,層層障障間隔不斷。遙遠的鐘聲迴蕩開來,越過宮殿,穿透雪幕,直達林侑芝的心間,撲通撲通一聲聲具是那麼沉重有力。
林侑雲看見林侑芝這副表情不禁覺得好笑,要知道,他可是也有私心的,誰會無緣無故的幫助其他人呢?世間人情險惡,這是平民都知道的事情,更何況是生在帝王家的他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並不是林侑雲不想作太子,而是這種危險的事情還是讓其他人去干吧。自己?還是舒舒服服睡覺為好。
「為什麼是我?大皇子有權,五皇子有勢。三皇子後面是整個護國軍,六皇子手裏握着明理堂。他們每一個都比我好啊!」林侑芝撥開林侑雲的手,和他一起並肩站在窗戶前。
林侑雲搖搖頭,「大皇子就像我剛才所說,五皇子恃寵嬌縱,毫無收斂,必有一敗。三皇子素來掌軍,對皇位的渴望沒有對軍隊的掌控欲望強。六皇子雖把持明理堂,收集各種大臣的資料,這也就觸犯了大臣的底線,空有權利而無為。而大哥你,雖然手下無兵無將但你的仁孝禮義的形象已經初見讎形,可以有一搏之力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是親兄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兄弟齊心,其力斷金。而且,我認為大哥你能把國家治理的很好。我很想看到一個屬於申國,屬於你所創造的盛世。那麼大哥,你覺得如何呢?」
林侑芝沉默了一會,「七弟覺得有幾成把握?」
「三成……」林侑雲頓了頓接着說,「不成功,七成把握。」
「真的只是想要幫助我?」林侑芝不可置信的問道,這也是他懼怕的地方。一個人隱藏這麼久,沒有企圖也是不可能的。
林侑雲揉揉鼻子,「怎麼會沒有其他想法,如果你能登基,先封我一個王爺如何?尚王?」
「就這樣?」
「那個,嘿嘿嘿。如果能把你侍女流芮給我就更好了。」
「沒了?」
「呃……其實你那兩個侍女都給我,我也不介意。」
「……」林侑芝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關於流芮這個侍女,林侑雲不止要了一次,他都沒有答應。而且這小子經常沒事就跑他那去調戲流芮,他早就看不慣了。
「哎,大哥。你這波不虧啊,一個侍女,一個王爺的頭銜就行了啊。」
「王爺的頭銜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流芮可不行。」林侑芝義正言辭的拒絕。
林侑雲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這事沒法聊了。」
林侑芝笑笑,「你小子……」
「也就是說大哥你已經決定了?」
「嗯,我想試試。」
「那麼盟定?」
「盟定!」
「那麼,既然盟定,那就說說謀定吧!」
雪越下越大,火爐里的火光已經有點淡淡黯下去的趨勢。屋內依舊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不過這一時間,有些事情就此改變,可能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在某個下雪的午後,這兩個人會有不同的思慮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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