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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帝翎
遠遠看見我與蕭獨歸來, 碼頭周圍的宮廷御衛都迎上來, 將我們二人迎上天舟。
回船後, 我便藉口身體不適在船艙休息, 卻是輾轉反側, 放心不下白衣衛。
我出逃不成,驚動了御林軍,白厲與其他白衣衛短時間內是回不了冕京了, 如果真如蕭獨所言,落日河畔有重兵把守, 白延之也遠水解不了近渴, 我在冕京可以依傍之人,除了翡炎那一脈效忠於我的幾個老臣,也就是皇太子蕭獨了。
這是我自退位以來, 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勢力在分崩離析。
因着睡不着,我索性披了衣服,出去觀賞日出。
此時船已沿護城河順流而下,駛至了下游的夕隱江中,兩岸山脈綿延,是歷來皇家狩獵之地。見天舟徐徐泊於江岸邊, 我不由想起蕭瀾的話,正想回艙房借病不去參加圍獵,迎面便撞見蕭瀾一行人, 可謂狹路相逢, 躲都沒地方躲。
恰時, 船晃蕩起來,我踉蹌一下,被蕭瀾上前一步堪堪攙住:「太上皇小心些,別又落了水。雖是夏夜,也容易着涼。」說着,沒容我找理由推脫,他便笑着吩咐左右兩個宦侍將我扶住,「太上皇想是暈船了,快將太上皇扶下去。」
眾人下了船後,侍衛們便牽了數匹駿馬來供我們上山,我體力有限,不便騎馬疾行,礙於面子,仍是挑了一匹脾性溫順的銀駒。我踩着侍衛的背,被人扶着爬上馬背之時,蕭瀾已輕盈地一躍上馬,沖我微微一笑,烏邪王則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顯然奇怪我為何動作如此遲緩。他若是知道當年打敗他的那個少年天子,如今已成了一個騎馬都會喘氣的病秧子,想必會大失所望。
蕭瀾叫我前來,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話麼?
我咬咬牙,抓緊韁繩,一夾馬腹,不甘落後,只聽身後一串風流的笑聲響起,蕭璟揚手一鞭,一陣風似的率先沖了出去,蕭默緊隨其後,二人你追我趕,鮮衣怒馬,少年英姿,引得侍女們發出陣陣讚嘆。相比之下,我真像在步入垂暮之年,心中生出一陣難以言喻的滋味。蕭舜卻在這時緩緩接近了我身側。
&哥,看着這些侄兒侄女,我都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弟說笑了,你尚剛及弱冠,便老了,那孤算什麼?」我勒了勒韁繩,與他並肩而行,榲肭的事,我雖耿耿於懷,卻不願與我這七弟翻臉。他既然想毒死蕭瀾,我就有可能將他拉攏為盟友,「你在瀛洲這幾年,可還與五姐有來往?」
我那溫柔的五姐長歌公主是蕭舜永遠的軟肋,他臉色稍變:「寥寥書信幾封罷了。你怎麼突然關心起我與五姐來了?」
我搖了搖頭:「當年未來得及攔住蕭瀾,孤一直心中有憾,只是未與你提及。」
蕭舜笑了一笑:「難道當年不是六哥你透露給他的麼?」
我發出一聲輕輕的喟嘆:「七弟,你當真如此想我?」
&哥,這句話我早想問你。你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
我譏誚的一哂。
原來蕭舜是看我殺了大哥二哥三哥,心裏料定我也會對他下狠手,便將當年他與五姐私情曝光導致二人被遠逐兩地的罪名算到了我頭上。且我登基之後,只想肅清威脅,也未將他二人召回冕京,他對我難免心懷怨意。怨到願看我去死。
&與五姐之事,孤未曾泄露過一絲口風,且還為你二人求過情,你可相信?」
蕭舜獨眼閃爍:「六哥如此心冷之人,竟會為我與五姐求情?」
&非如此,五姐定會被送去霖國和親。你難道不記得,當年被送去霖國的女子,是原本將成為太子妃的孟氏小姐麼?她會成為和親人選,是孤私下舉薦。」
蕭舜蹙了蹙眉,將信將疑的定定瞧了我好一陣,也未開口。
我知他心性固執,一時半會怕是難以接受,便將話鋒一轉:「不過,五姐避得了上次,這次卻是逃不掉了。」
蕭舜呼吸一緊:「此話怎講?」
我不急不緩,徐徐道來:「五姐早到了適婚之齡,卻尚未出閣,又身份尊貴,他日若誕下子嗣,便都是蕭氏皇嗣,會成為危及皇位的隱患,而如今烏邪王將聖女嫁過來,冕國難道不應回以同禮?這普天之下,還有誰比五姐更適合嫁給烏邪王的人選?七弟,我們來賭一賭,你說,蕭瀾會不會命五姐遠嫁?」
我此番一言,可謂刀刀見血,分析得有理有據。
沉默良久,蕭舜才道:「我不與你賭。六哥,你說得的確有理。」他頓了一頓,笑了,「再說,自小到大,我與你打得賭,就沒一把贏過。」
我的眼前匆匆掠過少時歲月,那時五姐與我二人常在御花園舞風弄月,吟詩作畫,好不快活。而今那些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成為一場虛幻的美夢。我無聲笑笑,點到即止,今日只要令他先分清敵友,以後再進一步也不遲。
攻心,不可操之過急。
我一扯韁繩,有意加快速度,漸漸與蕭舜拉開一段距離。
忽然,前方爆發出一陣喧譁,有人此起彼伏的大喊:「皇上,是麒麟鹿!吉兆!吉兆!」
我抬眼一望,但見一道金紅色的影子飛快的竄進林間,引得前頭的人馬紛紛追趕,蕭獨自然也在其中,且還是沖得最快的那一個,眨眼功夫就甩遠了本來沖在前面的蕭璟與蕭默——到底是爭強好勝的少年心性,也不知讓讓他父皇。
再看蕭瀾在後面不急不慢,烏邪王倒被激起了興致,大吼一聲,縱馬直追,誰料他聲如洪鐘,響徹山野,驚飛一片山雀。馬隊騷動起來,連我身下這匹溫和的母馬也受驚尥蹄,險先將我從馬背上掀下。我連忙勒緊它韁繩,伸手欲去捂它雙眼,卻已來不及,被它帶着朝半山腰的林間狂奔而去。
我俯身貼緊馬背,樹葉如刀片刮過我皮膚,寸剮一般。
馬跑得極快,將皇家狩獵的馬隊甩得不見蹤影了,我好容易才將韁繩勒住,已是累得頭暈眼花。左右張望一番,不知跑了多遠,竟辨不着路。聽見有人遠遠在喚,我跳下馬,伏下身子朝聲源相反的方向行進——這是個逃走的好機會。
可機會是好機會,我體力不支,行了沒多遠便已走不動,扶着一顆樹幹,氣喘吁吁。我這才真切的意識到,若無人相助,我這身子根本走不出冕京。我不是吃不得苦,當年率兵親征時也與士兵們出生入死,可如今卻弱不禁風得很。
耳聞馬蹄聲自四面而來,我不敢動彈,可犬吠之聲卻越逼越近。
自知躲不過獵犬的鼻子,未免太顯狼狽,我索性自己從林間走了出來,幾個侍衛連忙上前將我扶住,我見蕭瀾也在,站起身子,道:「孤並無大礙。」
&上皇受驚了。」蕭瀾騎馬來到近前,猝不及防地彎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拽上馬背,「此處路不好走,太上皇身子不好,便先與朕同騎罷。」
說罷,他便揚手一鞭,帶我朝山上的營地行去。
我側坐在他身前,姿勢仿如依偎着他,心下頓生屈辱之意。蕭瀾雙臂繞過我,拉弓放出一箭,將一隻飛鳥倏然射落,命侍衛撿來給我瞧。
那是一隻紅羽白喙的朱鷺,漂亮至極。
他捏住它的尾翎,將他拎到我眼皮底下。
朱鷺還活着,不住撲騰着翅膀,漆黑的眼眸透出淒滄的光芒。
&像不像你,六弟?」
我垂眸不答,聽他輕笑一聲,將朱鷺扔給侍衛:「莫讓它死了,朕要養着。再高傲的天上之物,關在籠子裏養上幾年,也該變成乖巧可人的寵物了。」
字字刺耳。
&物就該有個寵物的樣子,莫要以為被供在高閣,眼裏就沒有自己的主人。若是得意忘形,從高閣淪為階下囚,也只是一夕之間的事。」
這樣的暗示與威脅,我怎會不懂?
他立了軍功,有了聲望,想將我這廢主從太上皇的位子上貶下來,輕而易舉。
&寵物知道討寵,自然便能保有表面的尊嚴,否則……」一隻手托起我的下巴,手指摩挲着我的嘴唇。我扭開頭,卻聽一串馬蹄聲由遠及近,餘光瞥見一人縱馬從林間行來,斑駁日光照得他騎裝上點綴的蛇鱗冷光凜凜,是蕭獨。
不是這小子阻攔,我怕是早在白衣衛護送下過了落日河。
即便有重兵駐守,冒險了些,也比留在宮裏強。
我心生一念,攥緊蕭瀾袖擺,故意朝他肩頭一靠:「四哥……」
蕭獨當場滯住。我靠在蕭瀾肩頭,看也不看那小子,只覺蕭瀾的手沿我脊背而上,扣住我的頭顱。他的手指如此冰冷,與蕭獨宛如不相容的兩極。我要在這父子而人之間扇扇風,讓蕭獨這火燒得更旺些,令蕭瀾早日被他燒毀。
&弟,朕今晚想與你騎馬夜遊,如何?」他語氣十分溫柔,仿佛是在臨幸自己的妃子。我一陣惡寒,正想推拒,只聽一陣響動,蕭獨已然下馬,走了過來。
&臣拜見父皇。」他單膝跪下,斑駁樹影中,那俊美年少的臉陰雨密佈,抬眼看了我一瞬,就垂下了眼皮,斂去眼底的刀光劍影,「……拜見皇叔。」
蕭瀾道:「平身。」頓了一頓,笑道,「獨兒獵到了那麒麟鹿?」
&錯,兒臣正想來獻給父皇。」蕭獨立即站起身來,從身後高大的夜騅背上割下那通體金紅的雄鹿鹿角,呈到蕭瀾面前。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激得我一陣咳嗽,有些頭暈反胃。蕭瀾抬手,以袖擺替我掩住口鼻,動作極是曖昧。
&好,今夜便可用這對麒麟鹿角作占卜,看看有何吉兆。」
蕭獨面無表情的將鹿角交給侍衛,翻身上馬,抬眼看來:「父皇,烏邪王方才對眾人說,想與父皇賽上一場,他正在後山那邊,等候父皇許久了。皇叔似乎身子不適,父皇既要與烏邪王賽馬,不如皇叔便由兒臣護送,父皇以為如何?」
蕭瀾斂了笑容,不置可否,卻未像上次不顧蕭獨勸阻將我強行帶走,而是凝目看着他這個兒子。我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蕭獨如今舉足輕重,即便他有心廢太子,也不是易事。蕭獨直視着他,眼裏毫無懼意,甚至暗藏咄咄逼人的意味。
隱隱殺機在這父子二人間瀰漫開,令周遭光線都驟然暗沉下來。
恰時,一個侍衛牽着一匹銀駒走來,我驚呼:「呀,那可不是孤的馬麼?」
說罷,我趁機掙脫蕭瀾雙臂的挾制,下馬走到那銀駒旁,撫摸了一番它鬃毛:「方才在林間與它走散,孤還以為見不到它了。皇上將這馬賜給孤如何?」
蕭瀾半晌才開口:「我們是一家人,六弟何必如此客氣。」他松松韁繩,往山下走去,吩咐左右侍衛護送我去獵場。他雖沒允蕭獨,卻明顯不如之前強勢了。
這是個好兆頭。
翻過一個山頭,後山被群山環繞的盆地便是皇家賽馬場。在烏邪王到來前,蕭瀾已走了一番安排,排場之隆重,比一年一度的騎射大典還要更盛一籌。
御林軍身着輕甲,整齊列陣的步入賽馬場,吼聲震天動地,不似要參加比賽,倒像準備迎戰殺敵——這是意味明顯的示威,為了震懾虎視眈眈的烏邪王。
身為大冕曾經的君主,我的心情複雜而矛盾,既希望烏邪王能迎難而上,與我合作除掉蕭瀾,又期望他會懾于冕威,日後不要太過貪心。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道理我再清楚不過。我若要登上魑國這座橋,便須知該如何拆橋。
如此想着,蕭瀾側過臉來,我不及收回聚於烏邪王身上的目光,被他正巧捉住,他笑了一笑,濃黑的眼裏泛出些許戲謔之意:「烏邪王對朕說,太上皇當年與他交戰於狼牙關,以少勝多,驍勇非常,令他們的勇士十分震駭,今日都想一睹太上皇的風采,邀太上皇賽上一場。不知太上皇可否賞朕與烏邪王一個薄面?」
我扯了扯唇角,這點薄面,如今卻令我是不堪重負。
不待我拒絕,一位侍衛已將弓箭與騎裝呈上前來。
我環顧四周,眾將校齊齊望着我,當中還有我熟悉的面孔,是隨我親征的老兵。
眾目睽睽之下,我自再不能推拒,回身走入營帳更衣。
換上一身輕巧的皮甲騎裝,我卻覺似作繭自縛,被勒得喘不上氣來。
命侍衛們退下,我獨自凝立於鏡鑒前,閉着雙眼,泫然欲泣。
我自小是天之驕子,受眾人仰視擁戴,自懂事以來,極少將情緒曝於人前,成為帝王之後,更是鮮有真情流露的機會。人道我冷血而決斷,卻不知喜怒哀怨盡皆藏於我高貴而威嚴的面具之後,繁冗而厚重的龍袍之下,為得是無懈可擊。
我無懈可擊,我的統治才無懈可擊。君主背負多少,尋常百姓自不能窺見。
當我走下神壇,將這幅病體呈現在軍士之前,我精心維持的一切也就從此愧毀。
從此我不再是他們曾經仰慕的天子,而徹底成了一個令人惋惜的病秧子廢主。
失去了軍士們的尊重,我若要重臨帝位,便更難上加難。
我握着弓弦,雙手發抖,昨夜在困境中激發出的氣力已蕩然無存,竟無法將弦拉開半分。卻在此時,背後傳來兩下靴子碾着地面的聲響,我雙手猝不及防地被另一雙手攏住。我睜開眼,便從銅鏡中看見一對銳利而深邃的碧色眸子。
我才發現在自己在蕭獨身前顯得如此瘦小,被他偉岸如壁壘的身軀圍困懷中。
他掌心熾熱如炭,似將我的手熔鑄在鐵質的弓弦上,緩緩拉開。他力拔千鈞,一下便將弓弦拉得飽圓,明明無箭在弦上,卻令我聽見鳴鏑錚錚,破風而去。
&叔,你拉得開這弓的。我傷口,今日還在流血,這一箭,扎得很深。」
&是你在賽場上,也這般兇狠,定當大懾眾人。」
這話似一股激流注入血管,令我精神一振,雙手奇蹟一般停止了顫抖。蕭獨一根一根的鬆開手指,而我一點一點凝聚着手勁握緊弓弦,似個初學射箭之人。
到他完全鬆手之時,我已勉強撐住了弓弦,深吸一口氣,抬起胳膊。
蕭獨一手將一根箭矢置於我的弦上,一手將自己的貓眼石扳指戴上我拇指。
&叔。」他附於我耳際,「信我。」
&地一聲,箭矢破鏡而過,鏡中那脆弱無助的我,猝然潰散。
........
我喘了口氣,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地碎鏡,攥緊雙拳,卻覺指間一片黏稠,低頭一瞧,竟是滿手鮮血。蕭獨退開一步,我才回過神來,扭頭見他雙手滲血,肩頭亦有一片暗漬,這才意識到什麼,抬手去觸他衣襟,卻被一把擒住了手腕。
我蹙起眉頭:「叫孤瞧瞧。」
蕭獨挑起眉毛,一手將衣襟扯開了些,露出肩頭上那縫合過又裂開的血窟窿。
我略微一驚,這箭傷如此嚴重,他今日卻還參加狩獵,不怕疼不成?
&叔……關心我?」
&我甩開他的手,「無禮!」
蕭獨冷哼一聲,面無表情:「皇叔喊我父皇四哥的時候,倒不覺自己無禮。」
我見他這神態,便只想再激他一激,讓他日後更上進些,於是漫不經心地一笑:「我與你父皇的事,現在還輪不到你管。你什麼時候有權管了,再來責問孤。」
蕭獨臉色一變,扯起衣襟,因牽動了傷口,衣襟處又沁出一片血色,扎眼得很。
見他扭頭要往外走,我鬼使神差地把他拽住,脫口而出:「你就這樣出去?」
蕭獨步伐一凝,我想收嘴已來不及,只得硬着頭皮順水推舟:「孤幫你上藥。」
蕭獨依然別着臉,冷冷擠出二字:「不必。」
我幾時被人忤逆過,哪受得了他這般態度?當下沉了臉色:「坐下。」
蕭獨僵立了一會兒,不情不願地在帳中毯子上坐下,我命侍從取了杯酒來,親自給他上藥包紮。我動作極不輕柔,蕭獨卻一聲不吭,默默受着。
什麼時候起,這小狼崽子一點也不聽我的話了?
他若是吃軟不吃硬,我是不是應該待他更溫和些?
我放輕了手勁,抬起眼皮,猝然撞進蕭獨凝視着我的眼眸。他離我離得那麼近,眼底那麼深,睫羽黑壓壓的,像廣袤無際的森林,藏匿着無數危險而誘惑的野獸,從這種距離看,我才發現他的瞳仁原來這麼濃麗,這麼攝人心魄。
&
&叔還要看我,看多久啊?」
耳畔響起蕭獨沙啞的聲音,我才如夢初醒,頓時感到有失顏面。
&自個來罷。」將擦血的帕子往他身上一扔,我便提着弓弦走了出去。
許是蕭獨身上似乎具有某種蠻人的神力,又許是他的言語真的激勵到我,我竟在揮起馬鞭的一刻好像回到了當年,我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高高躍起,拉弓上箭,雖只曇花一現便傾盡全力,卻已震懾了在場眾人,引來滿場喝彩。
遙遠天穹之中,似有一個聲音大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一如當年。
鮮衣怒馬,踏雪凱旋。
時間似在這刻變得緩慢,熾烈的太陽在上方化作燃燒的金烏,朝我直墜而下。
我手一松,一箭放出,正中上方展翅高飛的紙鳶,身子被反彈得向後跌去。
我不能倒,我不能倒。我蕭翎,是天穹上的帝王。
我伸出雙手,猛地攥緊韁繩,令自己俯身貼在馬背上,才咳出一口淤血。
&弟,朕倒真沒想到…...你這看似剛極易折的性子,有如此韌性。」
失去意識前,我聽見蕭瀾輕笑着道。
醒來之時,已然天黑。
隔着帳子,亦可看見外頭火光灼灼,人影憧憧。我恍然想起宮變那夜令我失去一切的大火,渾身冒出冷汗,伸手一掀帘子,瞧見外頭景象,才清醒過來。
只見不遠處生了篝火,眾人按次序落座於篝火周圍的席位上,晚宴正要開始。
很快,便有侍從前來請我。
晚膳的主菜便是蕭獨獵來的鹿肉,佐以烏邪王從魑國帶來的香料,鮮美香嫩。可我昨日才服過榲肭,自不敢再碰鹿肉這種性燥助火之物,便只食佐餐的水果。
&上皇在賽馬場上英勇非凡,食量卻不大,不知酒量如何?」
我聞言抬起眼皮,見烏邪王敬過蕭瀾,轉過來,朝我舉杯而笑。
這酒亦是鹿血酒,我哪敢沾杯,正欲開口解釋,蕭獨卻道:「太上皇近日來大病初癒,身子不適,不宜沾酒,烏邪王莫怪。小王代太上皇飲十杯。」
&弟好生豪爽。聽說,這麒麟鹿血是大補之物,酒勁也烈,有醉生夢死之效。」蕭璟笑嘆一聲,也拿起一杯,卻被蕭默奪去,一飲而盡,極是霸道。
烏邪王大笑:「這酒醉生夢死,冕國的美人也令吾醉生夢死!」說着,這蠻人的王毫不避諱地盯着四公主蕭媛,「不知,吾有沒有運氣娶到冕國的公主?」
烏邪王主動開口求親,而非蕭瀾先提出聯姻之事,我倒沒有料到。但蕭媛已與霖國皇子訂了婚約,蕭瀾是絕不可能將嫁給烏邪王的。我斜目看向蕭瀾,等待着他的回答,良久,才聽他笑了起來:「小女已有婚約,不過,我蕭氏還有一位身份尊貴的公主,能配得起烏邪王如此勇武之人,不過她年紀稍長……」
我偷眼看向七弟,他低頭喝酒,一語不發,手背青筋凸起,骨節泛白。
我皇家之人,從來命不由己。雖自一根生出,命運卻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傾城傾國的長歌公主,不能與愛人相守也便罷了,連自願獨守青燈也無法做到。
我心裏湧起一股悲哀,既是因七弟與五姐,也是因如今的自己。
我覆住他冰冷的手,稍稍收緊,七弟顫顫放下酒杯。
一滴血紅的酒液落在我的手背上,宛如他那隻泣出血淚的盲眼。
悲哀過後,我又感到喜悅,因為七弟如今比我更想殺了蕭瀾。
宴畢,便是每次狩獵之後按例舉行的祭祀。
披着斗篷徐徐走到篝火前的卻不是翡炎,而是個我未曾見過的年輕神官,這意味着蕭瀾將他的親信安插-進了我最牢固的壁壘,要將它連根撬起。
我盯着篝火中被灼烤的鹿角,心中不詳一如那些血色裂痕蔓延開來。神官將鹿角浸入水中,望着倏然騰起的青煙看了好一會,忽道:「皇上……大凶之兆。」
周圍俱是一靜。蕭瀾走近了些,不知是從那霧氣中看見了什麼,似是情緒大變,再無興致與烏邪王飲酒閒聊,遣了幾名美人伺候他,自己則進了營帳。
我白日睡過,夜裏自是難以入眠。
逃走既成了空想,我便決意去會一會烏邪王。走到他的營帳附近,我卻聽見裏頭淫-聲浪語,不由感嘆蠻人果然龍精虎猛,風俗開放,在異國仍是如此。
烏邪王既在帳中御女,我自然不便打擾,只好獨自去散步。剛走進林間,我就瞥見一個人也從帳中出來,衣服在月光下閃着鱗鱗的光,心不禁一跳。
蕭獨?這小狼崽子這麼晚出來做什麼?
我伏下身子,見蕭獨身影一閃,縱身躍進林間,便悄悄跟了過去,遠遠又見一人從樹上跳下,在他面前匍伏跪下。借着月光,我瞧見那人發色淺金,背上縛着一把彎刀,頓時意識到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烏邪王身邊那員猛將,烏沙。
我屏息凝神,只聽烏沙發出極低的聲音,用得是魑語。我不大通曉蠻人古老而晦澀的字音,只能從他的語氣中判斷,他對蕭獨的態度很是恭敬。
要知蠻人禮儀不似我們這般繁冗嚴謹,只有對地位極高之人,才會匍伏下跪。
烏沙有必要向別國的皇太子行如此重禮麼?
烏沙,烏邪王…..與蕭獨之間難道有什麼特殊的聯繫?
我心下疑雲重重,卻見烏沙站起身來,放眼四望,似乎察覺了有人在窺視,忙將身子伏得更低,但聽一串窸窸窣窣的動靜迅速逼近,突然,手腕襲來一陣針扎似的刺痛。我立時舉起手臂,只見草叢間一隻蠍子閃過,當下心覺不妙。
一瞬,我的身子已經麻了,動彈不得。
&地一聲,烏沙捉刀飛來,落在我面前,一把扣住我脖頸,將我整個人提得離地而起,看清是我,當場愣住。蕭獨在後邊低聲喝道:「快將他放下!」
烏沙鬆了手,我倒在地上,咳嗽了幾下,蠍子毒性發作起來,使我呼吸困難。
蕭獨疾步走上前來,將我扶起,一眼發現我臂上滲血的傷口,正要低頭去吮,烏沙卻急忙抓住他肩膀,說了一句什麼。蕭獨呼吸一滯,將他一把推了開來,烏沙還想阻止,卻聽蕭獨一聲低喝,他便伏跪在地,不敢再輕舉妄動。
&孤怎麼了?」我顫聲問道,胸口愈發滯悶。
&叔,你忍忍。」蕭獨將衣襟扯開來,露出肩頭上由我包紮好的傷處,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不知為何,我竟感到一陣焦渴,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不待他撕開繃帶,我就迫不及待地湊近他傷處嗅了一嗅,立刻被自己嚇了一跳。
怎麼回事?我竟想喝這小子的血?
我忍了又忍,咬住牙關,見蕭獨伸指在傷處一按,將指尖探到我唇畔。
&叔,這是蠻疆毒蟲,需得用童男之血來壓制。」
我蹙了蹙眉,疑道:「你還是童男?你不是被賜了侍妾……」
蕭獨垂眸:碰。」
我忍無可忍,一口含住他指尖,吮進些許鮮血,卻覺不夠解渴:「還要。」
蕭獨抽刀劃破手臂,餵到我唇邊,我抱着他胳膊狼吞虎咽了一陣,才覺呼吸順暢了許多,小臂上的傷口也漸漸癒合,卻留下了一個硃砂痣般的小點。
&是什麼毒?怎的如此邪門?」
&魑族的巫蠱之術,皇叔莫要驚慌,此蠱對身體並無大礙。只是……」
&何?」
&後需定期飲我的血,待蠱蟲衰亡之後便可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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