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href=" 南國有美人兒最新章節 ">
南國有美人兒
秀荷院。
清晨姑娘們起身後,就是朝霞滿空。如散開的一匹上好錦緞,流光溢彩,映得秀荷院的青瓦白牆亦多了顏色,撫弄琴的胡羯少女們更顯鮮嫩俏麗。
&家看好,撥弄琴弦時指尖要快、准,像這樣……」
&樂姬撥得可真好。我也學着看。」
&也來!」
江樂姬在為姑娘們教最後一堂早課。傳言花束嬤嬤挨了大王親自責罰,趕出了宮去,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些許流言,猜測花束嬤嬤之事與秀荷院的「魔障女奴」有關。
此時,被調侃做「魔障女奴」的少女正在最後一排,撐在琴頭上發呆,初長成的少女臉蛋兒,眉眼卻陰雲密佈。
前天,大前天,她的大人物殿下傳秀荷院的女奴去伺候。石雀兒、宿六、小豆兒三人朝傳喚內監行了賄賂,便是她們三人去了。
一夜未歸!
第二日一早,三女回來捧着大人物殿下賜的茶水、糕點,春風得意,狠在她跟前炫耀了一番!
不。
炫耀不是重點。
重點是,大人物殿下為何要宣女子侍寢,還有賞賜,定是很滿意吧?
看那綠柳梢兒一下一下點出着水面,漣漪一圈一圈,櫻落滿心煩躁,心頭如梗着粒兒青楊梅,酸得喉嚨疼。
少女陰沉嫵媚的臉緊皺,喃喃:「我們見了那麼多次面,你卻只賞給我幾個冷臉子。」
看來她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主人,上回說的是真話——在他心裏,她這個小蟲蟻羯女,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下奴。
養她,和養別人,理由是一樣的。
大抵是隨他開心。
脖子上掛着的赤色玉豬龍佩在在少女掌心翻來覆去,此刻少女的心情也如玉佩一般,翻覆。
·
霞彩散去時,最後一堂早課也散了。
江樂姬臨走叮囑了一番,對這群受盡歧視的羯人胡娘來說,江樂姬是個難得的和善人——
&在你們已出師,等王宮有客開宴,就是你們大放光彩的時候。」
&然你們是羯人,但而今朝廷也不再拘捕你們了,好好在這片土地生活下去吧,融入這裏、融入我們,會有好未來的。」
江樂姬愛-撫着琴弦,如愛-撫着孩子或情人:「這琴看似不能攻擊自保,不比刀劍防身來得實在,但興許你們的前程和奔頭,都拴在琴弦彈撥、曲調婉轉之間。好好練習,切記。」
眾女齊謝「多謝江樂姬教誨,學生謹記」云云。
獨櫻落嗤了一聲,暗笑:
未來。
這是個遙遠而奢侈的詞。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上命運,才是真正的「未來」,而她從來沒有。
當看着至親的人、最好的朋友,都一一輕易的死去,根本不由得你失去對未來的憧憬。厭惡,甚至憎恨這個世道。
櫻落正在「未來」中迷失,便聽有人喊她——
&我跟你說話呢!女瘋子。」
櫻落轉臉,見是石雀兒,朦朧回想剛才,石雀兒仿佛在問她「失寵」的滋味。櫻落冷瞟了一眼她,旋即起身就走,不欲理睬。
實際上,除了對着陳叔應格外熱情,櫻落對誰都冷冰冰,連敷衍都覺得麻煩。
就是旁人罵她的「行屍走肉」一詞,櫻落自己也覺得很貼切。
石雀兒眼珠流轉,側身將櫻落一攔:「唉?怎麼剛和你說話就想走啊,莫不是看我得了大王恩寵,沒臉見我?呵,我可以理解成你嫉妒我麼?」
櫻落冷漠看她一眼,連「警告」抑或「厭煩」的情緒,仿佛都覺沒有必要。
「……我為什麼要嫉妒你,你有什麼好讓我嫉妒的。」
&少嘴硬了!你便是嫉妒我……」石雀兒摸摸臉,紅了紅臉曖昧道,「你朝思暮想着大王,難道不想知道我是怎麼伺候大王的嗎>
櫻落霎時變了臉,陰雲密密集在她煞白的臉上,如雷雨之前刮在她臉上颳起一陣陰風,可語調卻極其平靜——
&怎麼伺候的,說來聽聽。」
石雀兒便猜到櫻落想知道,她算是看出來,這每日發呆的女瘋子是在想男人,在乎新主人得緊。
石雀兒摸着辮子,湊近神秘道:「男女之間的事,豈能為旁人道哉?」
將那晚櫻落的話原封不動換回來。
櫻落唇瓣抿得發白,卻沒有如往常走開,仿佛想要從這些恥笑里再攫取一些這些日子被冷落的「真相」,拼湊出陳叔應這幾日所過的香-艷夜晚。
仆蘭看着有些擔心,卻又因着櫻落之前的警告不敢過來解圍,只在一旁徘徊着。
宿六接話:「雀兒姐,我看她是將我們嫉妒得發瘋了,她整日冷冰冰跟個行屍走肉似的,哪個男人也不會喜歡。她連琴也不會彈,大王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召見她了!真可憐。」
&落,別說我不幫襯姐妹,你還是好好學琴到時候好取悅主子吧,指不定哪天我在大王面前美言幾句,還會召你替咱們彈琴唱曲兒、露露臉……」石雀兒笑道。
並着小豆兒,三女噗嗤笑起來。
「……我不會學琴。」少女沉着臉,風拂楊柳落在她發上、肩上,白膚、綠葉,髮絲輕揚。
——少女確實很美,石雀兒看得一瞬怔愣。
&若真喜歡我,便不會因為我不懂彈琴就不喜歡。」
&不會取悅他。」
櫻落冷冷丟下話,走遠。
是的,她可以為了生存彈琴取悅任何人,但絕不包括她心愛的男人。
&就孤高去吧!」
&瘋子,簡直難以理解……」
秀荷院小小摩擦,自不會對王宮任何人造成丁點影響。
傍晚,陽光被烏雲所遮時,建秀宮的大安殿迎來了一波官員——都是因十日前陳叔應在建城縣山莊遭羯人刺客之事,來拜見的。
有郡守、縣令、縣尉幾個朝廷官,以及太傅、郡國相、大將軍幾個陳叔應的郡國內官。
自東晉之後,朝廷便在諸侯王之國置了三軍,由諸侯統領,一旦京師有難,便可揮軍相救。而今,陳叔應的麾下士兵最眾。
&兩年來咱們江州的羯賊組織又死灰復燃,這次還險些危害到了殿下,真是卑職等人失職。殿下但凡有絲毫閃失,卑職等人萬死也無法向皇上交代啊!」
&今州郡的門閥貴族,對羯人的意見也很大。昨日府衙上報,竟有羯奴怒起刺殺主人之惡>
青年王侯慵懶地撐在茶几上,俊目微空。方才那「羯奴」二字,令他想起了那個少女。
落在寢殿地上那一握的玲瓏纖影,和他當時從未有過的、心口隱隱的熱血噴張,一直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亦讓他有些迷惘。
這些日子他也招了些美人來伺候,可是但見這些美人衣衫半退,他除了覺得下作不入流、不知恥,並沒有別的想法。
思及此處,陳叔應摸了摸手腕上的十八顆佛珠,想將那絲「浮躁」鎮定下來。
張司馬道:「三十年前侯景那魔頭屠殺江南,百姓死者萬萬!而今朝廷不拘捕羯人已有些年頭,這些胡人繁衍生息數量又大起來,只怕遲早是禍患……」
&司馬說得是,卑職等來求見大王,一是為了請罪,二是想與大王商量上奏朝廷,繼續施行拘捕胡羯之令,將他們捕殺,抑或驅趕至北方。不知大王您意下如何?」
&王……大王?」
幾個官員面面相覷,場面一時尷尬,趙公公近身提醒了句「殿下」,陳叔應才回神。
陳叔應迅速恢復沉穩,哪怕方才他腦海里呈現的是旖旎,舉止風度依舊毋庸置疑的端莊雍容。
&公之言本王記下了。羯人雖本性兇殘,但南下江南也有些歲月,學了我們漢人的文字、語言,若是再一味以不通言語的蠻人處置殺害,着實有些殘忍。畢竟他們而今也沒有干出什麼禍害來。待到他們真有威脅時,再一舉擊殺,也不並費吹灰之力。」
眾官員聞言才放了心,交相點頭贊同——
&下常言殿下是左膀右臂,是我大陳國的普賢菩薩,能滿足一切行願。江州但有殿下在,卑職等就不懼羯賊了。」
&職等為殿下馬首是瞻。」
眾官員剛退下,陳叔應正要歇息,便聽窗戶有太監驚聲——
&膽女奴!竟敢在此偷聽機要,快抓起來!」
陳叔應疑惑閃過之後,迅速猜到了答案,大步去窗前一看,正見小花園花樹下,一雙力壯的侍衛揪住個少女的衣襟,將她按在地上跪着,煞是狼狽。
那少女身形玲瓏得緊,頭髮束着條小紅繩,朦朧夜色里如烏刀刃上一抹鮮血般醒目。她憤怒抬頭,盯着侍衛,標誌臉蛋兒在花樹下嫵媚又有些陰狠。
不是櫻落是誰?
&下,這女奴在窗下偷聽,按照宮規是否要即刻拖去打死?」侍衛問。
櫻落粗粗喘着氣兒,跪在塵埃里仰視青年王侯。她水亮的眼珠滿是對他的斥責、憤怒,陳叔應一時對少女滿眼的怨憤摸不着頭腦,只對侍衛揮揮手。
侍衛們何等機靈,趕緊放了人,互相看了眼,退下去:他們家的「和尚」主子二十多年不碰女人,最近大開「殺戒」,迷上了女-色。隔日隔日的就找美人伺候,看那小姑娘嫩得能掐出水,前些日子的美人根本不能與之相比,定是被瞧上了。
這些日子,在腦海里轉了許多回的影子,乍然出現在面前,陳叔應用新的眼光打量了少女,才冷斥:「你在這兒幹什麼!」
櫻落被侍衛那一按傷了膝蓋,一時站不起來,索性跪得直挺挺地,冷視陳叔應:「散步!」
聲音和他的一般冷硬。
陳叔應自聽出那冷硬中的挑釁,略略想起剛才屠滅羯人的話,眯眼道:「聽到多少……」
&部。」
櫻落毫不猶豫脫口,末了笑一聲:「主人要將我打死滅口就趕緊,指不定我轉身就把秘密捅出去了,又引起造-反什麼的。」
「……」陳叔應氣得眼角抽了抽,徐徐道,「好大的膽子,這等忤逆之言也輕而易舉說出來,你是有什麼膽氣,敢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挑釁本王,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男人是什麼身份?」
不必他說,櫻落自是知道。此刻,陳叔應那麼高貴雍容地站在豪奢殿閣中,而她如鼠蟻般跪在他面前的泥灰里……
&知道你是王侯,你高貴非凡。而我……而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連我自己都覺得卑賤、可有可無的爛命!」少女憤恨地眼眸蓄積了水光,「可是……可是……」
可是她就是用這條「爛命」,肖想了他這隻高高在上、連仰望都奢侈的白天鵝。
青年王侯一時有些怔愣:這少女從未在他面前流過一滴眼淚,哪怕是那日庖廚要砍斷她脖子。
所以,陳叔應很好奇那「可是」之後的話。
陳叔應正要問那「可是」之後,便見遠遠廊下巡邏的侍衛隊為小姑娘那句「爛命」的嬌聲怒吼吸引,側目看來。
&來吧,進來再說!」
陳叔應本來因着櫻落偷聽談話而有氣,然見那水光粼粼一雙可憐的眼兒,那氣也就散了,只面上還撐着一層冷怒。
他正等着那小姑娘從門口進來,不想……櫻落輕車熟路,自窗戶爬進來。她生長在社會最底層,有時餓得發瘋了,也幹過翻窗偷糧食的事。
陳叔應:「……」
內心冷笑:呵,倒是偷雞摸狗一把好手!
&是什麼,說吧,這兒沒別人了。」陳叔應負手而立,他身修體長,甚是高大,襯得少女在他跟前既纖細又渺小。
「……」
櫻落低垂着臉不說話,她蜷着衣角,一身都是剛才狼狽被捉留下的泥灰。
此刻她腳下踩的絨毯,是盤越國高原的氂牛絨織成的,細細密密,又夾着金絲與銀線,薄薄一層,勾勒了曲水紋串枝菊花紋,又每日僕從更換,熏過香,精緻潔淨。此刻卻為她沾染得塵土斑斑,很是刺眼。
櫻落只覺自己與豪奢的殿閣,格格不入。心肺如她被踩在腳下的灰塵,被踩得扁扁的,難以呼吸。
她從沒有一刻這樣厭惡自己卑賤的身份!總在這個男人跟前無地自容。
陳叔應見櫻落只垂頭捏着衣角,一字不吭,倒是有些快意。少女不肯說話的模樣,終於露出幾分與她年齡相符的小女兒姿態。
&剛剛喊得那麼大聲,怎麼不說話了?」
旋即陳叔應在漆柏雲雷紋長几前落座,自顧自倒了杯皇帝昨日御賜來的,喝下,覷了眼少女。「你現在不想說,本王就等着你說。還有什麼吼的,盡數吼了吧,否則你便沒有機會了。」
「……我聽秀荷院的姑娘們說,最近你寵幸了她們。」
陳叔應執着被子的手一頓。
&剛才『可是』之後便是這句?」
「……不是。」
&要聽那句,你說那句。」
&我不想說了。」
&本王想聽。」陳叔應給她個眼神。
&想聽我就一定要說嗎?」
「……」
陳叔應一時無言且氣結。他生而為貴胄,想聽什麼話旁人着急得只怕排不上隊說。
陳叔應咚一聲放下杯子。
&這條『爛命』倒是比許多人的富貴命都來得厲害。從未有人敢對本王說這句話。」
櫻落斜瞪着青年王侯的側影,陳叔應身上有淡淡薰香使勁往她鼻子裏鑽,軟人心田。
「……你就那麼想和女人睡覺嗎?上回在吳郡,你不是說不要把你和勾欄院恩客相提並論?可現在看來,你還不如那些恩客。」
櫻落頓了頓,忽略青年王侯怒沉沉的視線,繼續說完,「至少他們過夜還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