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志 第九節 酒館

    這片貧民區的另一邊,天剛黑。狹窄的小路上一顆上百年的老樹遮天蔽日。樹枝頭上掛了幾盞小油燈,不算太明亮,但足以照亮這一小片區域。小路右側有間低矮的一層平房,房門口上懸掛一塊木板剛好在幾盞油燈閃爍的燈火下看得清幾個字,「離三酒」。這就是小黃台父親常來的那家小酒館。

    小酒館門前路本來就窄,並排也就兩個人的身位。門口偏偏還擺放了一張木質藤椅,佔去一半位置。好在這條巷道除了酒客很少人來往。酒客們對這環境倒是熟悉的如同自己家,毫不在乎。

    今晚有點特殊,天剛黑,一個中年男人身影出現在酒館門口,穿過狹窄的小路,甚至需要側身才能進入酒館,他微微皺眉。

    儘管時間還早,酒館已經坐了不少人。人群有的三三兩兩圍坐在桌旁,桌上擺着簡易的佐酒小吃和酒罐杯子。有的一個人,手拿大杯,裏面盛滿琥珀色啤酒,在大廳任何地方或站或靠。有的已經趴在吧枱上昏昏欲睡,灑下來的酒水沿着吧枱的木質紋路滴到衣服上。室內還不算喧鬧,人們都在積攢酒意,再過會兒這裏又將開始每天晚上上演的爭論,嬉笑和醉罵。

    男人一身樸素卻乾淨的衣服和這角落昏暗煙霧繚繞的酒館頗不搭調。沒任何人注意到他,他一進門徑直走向吧枱。酒保見他走來放下手中工作朝他打個招呼。有些吧枱的客人順着視線瞥了中年男人一眼,並不認識。這地方的酒客幾乎天天晚上見,來來去去都是些熟人。中年男人應該是個新人,他們想。手中酒杯並不停下,仍舊該碰碰,該喝喝。除了酒保沒人搭理他。

    男人隨意找了個吧枱位置坐下,沒有點酒。酒保主動端上一杯白啤。兩人隔着吧枱,沒有說話,卻同時將右手握成拳頭,只有大拇指翹起,將手臂放在左胸口,微微低頭示意,然後相視而笑。沒人注意到兩人動作。

    男人端起桌上白啤慢慢喝起來。這和酒吧里其他酒客大口灌酒的動作不一樣。看他樣子不像他們一樣是靠到處做零工為生的「下等人」,倒是穿着體面像給官家做事的人。旁邊兩個人覺得男人眼熟,又一時想不起是誰。

    中年男人並不介意被人觀察,他從一進屋也在觀察這裏,雖然只是離三區一間破爛的酒館,卻匯聚了這片區域各行業的青壯年,他們從事最下等的勞力,一天收工只能在聚集在這酒館喝兩杯放鬆,或者發泄剩餘的精力,這正是組織需要團結和拉攏的人群,他想。

    酒保趁人不多,裝着不經意地走出吧枱到左龍濤耳邊輕聲幾句,然後走回吧枱,繼續拿着酒杯擦乾,若無其事地放入柜子。左龍濤忽然站起身來,滿臉通紅道:「他媽的,老子這個兩天的工錢一直沒結。做了這麼多工具送到譚家,一直拖。」譚家是這離三區除陶家以外的又一大家。譚家當然不會有人來這種酒館喝酒,大家只當左鐵匠又喝多了,借着酒精發泄,這事在酒館算不上稀奇。

    中年男人和其他幾個吧枱的酒客扭過頭,他們是看熱鬧,中年男人卻若有所思,一個手指在吧枱木桌子上輕敲。

    「沒法好好過了,主城封鎖離三區這麼多年,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小地方。偏這地方還有這麼多仗勢欺人的人。這幾個大家也不想想自己在主城的人看來跟我們一樣,也是條狗!」左龍濤站着位置上繼續說。

    在座的其他人有些被情緒感染,一副感同身受,義憤填膺的樣子。大多數人還是在座位上,端起酒杯又猛喝幾口。他們中有些情緒也正在鬱積,只是不如左龍濤一下全部爆發出來。

    「聽說老利死 了。」不知道誰這麼一句,酒館馬上炸開鍋。老利正是陶家的僕人利慶通。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偶爾到這間小酒館喝酒,大概因了他是陶家的僕人,地位變得比其他底層的人更高些。再加上他一身蠻力,雖然大多數時候沉默卻贏得了小酒館足夠多人的尊重。他們全沒想過,老利會忽然死了。

    「誰說的,前兩天還看他喝酒來的。聽說陶家對他不錯,陶家那個二小姐更是喜歡他。」

    「誰說的!我有朋友就是他陶家的僕人,他跟我說的,老利昨天半夜被那位二小姐叫出去,到現在沒有回來。再見到二小姐下午回家的時候滿眼通紅,他偷偷在一旁聽到陶家二小姐像他父親說的!」

    「怎麼死的?這離三區還有人敢得罪陶家啊?」


    左龍濤並不知道利慶通死的事,只是聽到這覺得這個氛圍對自己更有利便添油加醋道:「老利就是陶家養的條狗,現在老狗死了,你們以為陶家會怎樣?」

    底下眾人起初還只是對左龍濤幾句話當做酒話,聽到老利在陶家幹了十幾年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卻是真的憤怒起來。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又猛灌了一大杯啤酒,站起身來道:」老左說的好,現在離三區就是個狗窩,偏偏我們還要被其他更大的狗欺壓!「

    年輕人說着隨手把桌上酒杯拿起,想要奮力砸下去卻被酒保阻止。酒保不知何時走到他們身旁,身後跟了剛進門的中年男人。

    「小白不要亂來,砸爛了酒杯大家怎么喝酒。」

    酒保又扭頭四下看看群情激奮的眾人,拍着旁邊中年男人的肩說:「大家認得他嗎?」

    他們中可能沒人知道他名字,但終於有人想起來,這正是昨天在廣場上演講的離三區民選代表。

    中年男人挺了挺身,一開口就如同在廣場演講般洪亮,把嘈雜酒館裏各色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

    「大家可能都不認識我,我叫惠吉安。是你們的民選代表。」說完忽然仰頭一陣莫名的大笑。

    「你們知道什麼叫做民選代表麼?帝國規定每個城堡,每個區都必須有民選代表,代表選民說話,像區長,甚至像城主提意見。可你們有投過我的票麼?你們在座的人可能連有民選代表的事都不知道!」

    「你們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種東西叫做民主,你們對宏城的事,甚至帝國的事漠不關心,只知道自己每天做了多少工,該領多少錢。遇到任何問題只能窩囊的躲到這小酒館生悶氣。我說你們算了吧,你們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是活該!」

    底下人群又重新恢復嘈雜,議論聲一片。只有黃志一個人默默坐在酒館角落不為所動。酒杯里渾濁的啤酒一飲而盡,臉上泛出紅暈,抬頭朝這邊看過來。

    「你他 媽誰啊。你有本事去幫老左要回譚家欠的工錢啊。」底下有人看不慣惠吉安一副正義凜然又高高在上的模樣,憤然道。

    「我和你們一樣,也是這離三區最普通的『貧民』,沒本事替左龍濤要回工錢。」惠吉安平靜地說。

    「那你在這嘰嘰歪歪。」底下人明顯帶着嘲笑,顯然想引起其他人的共鳴。只是包括左龍濤本人在內,下面大多數人依然盯着惠吉安,似知道他今晚出現在這,說這番話,必然做好打算。他們這些貧民心底被這麼一個外表普通但一開口說話就語氣堅定的中年男人撬開一個缺口,至於這個缺口會填滿什麼,是希望還是絕望,覺醒還是混沌,誰也不知道。

    「我一個人不行,但是我們大家集合在一起就可以。我剛才說到民主,這是帝國在每個區設立民選代表的初衷。它的意思就是讓我們集合大多數人的意見和力量,維護自己的利益。」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平,不只是誰家欠你工錢,或者誰死的不明不白。還有更多是在座看不到但卻在深刻影響我們的!我們每個個體都是弱小,但大家集合在一起就會變得強大。只有自身強大我們才有能力去把這個世界的不平都給踩平!」

    包括剛才跳出來挑刺的人和下面所有酒客都安靜了,此刻這仿佛不再是個酒館,而是主城的大禮堂。這些底層貧民心底被撬開的缺口慢慢被一種東西填上,這個東西叫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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