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戲 13.第十二章 明月共潮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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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年,故人戲

    剛剛的那個算是吻手禮,還是……別的什麼。

    她辨不清。

    這樣的傅侗文,讓她記起了那個有關於香煙的故事。

    在北京,無人不知大柵欄一帶的八大胡同,連她在煙館也聽過這首歌謠:「八大胡同自古名,陝西百順石頭城,韓家潭畔弦歌雜,王廣斜街燈火名……」故事的主角是面前的這個男人,故事的地點就是這八大胡同里的韓家潭。一夜,在這煙花柳巷之地,有名的幾位少爺聚到一處,面對花魁起了爭鬥的心思,競相扔出白花花的銀子。

    在這幾人里,唯獨傅侗文只問下人要了一根香煙,進入花魁房間。偏就是這個,讓美人動了心思。

    香煙,香艷。

    他取了個諧音,要是夸尋常女子,那是輕薄。

    可在煙花地,卻是十足地風流,十足地風情。

    花魁接了香煙,他卻說好處不能讓他一人獨佔,既搶了風頭,美人自然要拱手讓給友人。於是留下一張支票離開,才有了這個佳話。

    這個男人,只要他想,一舉一動皆能蝕骨入髓。

    而現在,這個故事裏的男人就在她眼前。

    &剛要說的是什麼?」他在問。

    &想說……多虧三哥昔日慷慨,資助我讀書,否則今日怕會出洋相。」

    傅侗文一笑,倚上門邊框。

    完全沒有放開她的徵兆,像在更衣室,當他交待過要如何和譚醫生交待後,她想離開,被他搭在她腰上的手阻止了。那時她以為他會做什麼,但沒有,只是抱着。

    現在也一樣——

    傅侗文將她的手握在手裏,低頭看着,又翻過去看她手心,拇指指腹滑過那細細的紋路,磨着她的手掌……他的手指愈發燙,她也是。

    &們該出去走走。」他提議着。

    沈奚應了。可他又不動。

    明白人做荒唐事。他將個清白姑娘的手揉了又握,握了又親的,怎麼算,心裏倒是有面明鏡,可做起來又是另一套。

    &是三哥出去走走,」他又低聲說,「再這樣,會要出事情。」

    他話中有笑,如此直直白白地說出來,讓她本就搖搖欲墜的心,轟地一下子全塌了。傅侗文用目光困着她,將她放開。手上的力道終究是沒了。

    她醒過味,傅侗文已經離了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裏,她只得原地立着,想他的語氣和神態,幾分真幾分假。

    就這樣到了六點,他才回來。

    人應該是從甲板上回來的,西裝上是冷意,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有的。

    傅侗文定了晚餐的位子,讓她收拾收拾,下樓一起去尋譚慶項。他的樣子,仿佛出門前的事從未發生。沈奚答應着,在洗手間換了衣裳,將散開的頭髮分成兩股,搭在肩上,先將其中一股對着鏡子編起來。她望着鏡子,想,或許那真是吻手禮……反倒是她在誤會:「三哥,你要是換好了告訴我。」

    &了。」他說。

    沈奚編自己的辮子,輕車熟路,不必照着鏡子。

    她離開洗手間,走入臥室,手上沒停,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着。傅侗文本是在打領帶,見她這樣子,又停下了動作:「來,讓我看看。」

    沈奚臉一熱,人沒動。本來就是三步之遙,何談過去。

    傅侗文將領帶理好,上前兩步:「讓我試試。」

    試什麼?散開在右肩的頭髮被他拿起來。

    &何做?」他問。

    &樣……分三股。」她將手指間的三股黑髮給他看。

    傅侗文生疏地,學着她的樣子,將長發分開,又在她的示範下,學着她去將那一股長發編起來。細碎的髮絲,不停擦着她的臉頰和鎖骨。

    像有個小小的更漏,被擺在眼前,聲緩緩,滴泠泠,每一滴水珠兒都落到了心尖上。

    沈奚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她望他一眼,他在微笑:「樣子馬馬虎虎,多來幾次會好很多。」

    發到結尾,他舉到她眼前:「好了。」

    &來綁。」她接過,綁妥。

    下午走說是怕出事,可眼下這樣,又如何算。

    &有些話,」傅侗文看穿她的心思,「晚上回來說,好不好?」

    她點點頭,見他在笑。

    早就亂了套的關係,急在這一時也理不清。

    兩人雖有話沒說完,但氣氛卻開始不同了。

    離開房間前,傅侗文又覺得領帶搭得不好,重新取出來一條,交到沈奚手裏。這是真的難為她,她不會,他手把手教她,如同她教他如何編女人的長髮。沈奚磕磕絆絆,弄完,傅侗文人站在走廊上了,才評價說:「看來,你也要多學幾次才可以。」

    兩人說這話是用母語,狙擊手聽不懂,見沈奚臉紅,約莫猜到是先生在和太太。

    下到一等艙,傅侗文去叩門。

    半晌,譚慶項開了門。平日嚴謹的人,難得沒有穿戴整齊,連領帶都沒有,頭髮也和平日不同,總之,有些怪。不過除去拘謹,人清朗了不少。

    &一個客人?方便嗎?」他問傅侗文。

    &你高興,不過是加一個位子。」

    身後有動靜,房間裏是有人的。沈奚心頭一震,目光控不住往門縫裏溜,見到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孩背影。她一下子睜大眼。

    &小姐,你能收斂一些你的好奇心嗎?」譚慶項嘴邊有笑。

    &是憂心你安全。」她訕訕,眼睛裏的話是「錯看了你」。

    譚慶項笑,拍了下沈奚額頭,算是回應「少管閒事」。


    &們先走,我稍後就來。」他說着,重新關上門。

    沈奚五味雜陳地看着那扇門,又去看傅侗文,他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難道……露水情緣在他們看來很尋常嗎?

    結果,譚慶項也沒給她機會去問。

    他爽約了。徹徹底底為了一個褐發少女,將她和傅侗文拋棄在了晚餐飯桌上。她從吃奶油小薄餅和魚子醬就期盼能看到譚醫生女友的臉,可到熏魚和烤麵包沒來,到牛肉湯沒來,到鵝肝凍膏也沒來……默爾索干白下了肚,沈奚已經放棄了。

    甜點和水果到時,譚慶項帶着那個新女友趕來,坐下就將杯中酒喝乾淨:「抱歉。」

    &該對你女朋友說抱歉,菜已經上完了,」沈奚禮貌問,「你還要什麼嗎?」

    那個女孩子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在吃着甜點,不在乎主菜上完的事情。

    &不懂英文,除了簡單的幾個單詞。」譚慶項替她解釋。

    &你怎麼和她溝通?」沈奚驚訝,方才傅侗文還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半個月了。

    譚慶項笑而不語。沈奚仍困惑,順便將這個錯看的人上下打量。

    &吧,簡單來說,」譚慶項將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揉着疲倦的眼睛,「心靈溝通和肢體交流,這樣是不是能滿足你的好奇心?」

    沈奚被這話堵住。

    那女孩恰好發現了桌上的金制火柴盒,舉起來,對着譚慶項驚訝地笑着。譚慶項也笑,點點頭。沈奚想他們是在交流說:這個餐廳連火柴盒也是金的。

    他們四個,兩撥人,一撥吃完,一撥剛開始。

    傅侗文並不想留在那裏,藉口睏乏,帶沈奚離席。

    私人甲板上休息了會兒,回房,他在箱子裏找書看。沈奚瞄了一眼時間,九點,這是夜讀的時間……可他並沒想說的意思,還是忘了?

    &醫生的女朋友,是想要帶回中國嗎?」她心中忐忑,將話從譚醫生說起。看上去是個俄國人,不曉得會不會樂意待在北京。

    &該是要先下船的。」他背對着她回。

    &下船?那……譚醫生怎麼辦?」

    他回身,一笑:「什麼怎麼辦?他總會有幾個莫名其妙的女朋友,來路不明,互相也不束縛。緣來緣盡而已。」

    原來這樣。她沉默。

    傅侗文將書在手裏掂着,思忖半晌,又說:「他在這方面,是看不清自己,也許也不對,是他看得太清了。」

    沈奚不懂,倒是看清他手裏的書。

    是這一個月他看了四遍的麥克白。

    &心裏裝着個人,」傅侗文將書在掌心敲打着,說,「是個青樓的姑娘。」

    &你為何不借他銀子,去贖那姑娘?」她馬上說。

    傅侗文微笑:「你聽我說完。」

    他花費了兩分鐘,講了個窮書生愛上青樓女子的俗套故事。

    譚慶項家境貧寒,是由四爺出資,讓他留洋。四爺走後,譚慶項留在了傅侗文身旁,因為他常出入煙花之地,便不可避免地隨他進出,結識了一位身世可憐的姑娘。情竇初開的少年郎,沒過去情關,真動了心,情意拳拳,一心想娶那姑娘。

    沈奚揣着不安的心,聽下去。

    姑娘當他是萍水姻緣,他對人家卻是情意拳拳。人家姑娘住得好,吃得好,揮金如土,又有公子哥們捧着,為何要從良?譚慶項恨不得剖出真心,任人一刀刀片心頭肉,鮮血淋淋,死不回頭。他想着人心都是肉做的,他與那些少爺不同,可終究還是相同的,都不過是首飾匣子,送銀元的凱子。

    &在我這裏拿得錢,攢不下幾個,都給人送過去了。」

    這和戲文里唱得真是相去甚遠。

    沈奚蹙眉想了會兒:「要不是三哥,他也不會去那裏。」

    傅侗文聽這話,把手裏書,敲上她的額頭:「小女孩想得簡單,只當青樓是青樓。」

    他笑着說,就連張勳都請了昔日紫禁城裏的廚子,開青樓拉攏政客;袁世凱想要買選票,也是請人去那裏找尋議員們;誰得了勢,設宴款待政治上的好友,還是去那裏——從參議院、眾議院,到京師大學堂,兩院一堂,議員政要,文人墨客哪個都逃不掉。

    是男人的銷金窟不假,可去的人誰會只愛美人,無心江山?

    豁然霧解。

    滿是霧水的玻璃,被他一點點抹去水珠,傳聞下的他,對她亮了底。

    &得乏,上床來。」他突然說。

    沈奚心還在煙花柳巷,被這句話引回現實。

    傅侗文讓她上床。九點,是該上去,可今日……

    他繞到那一頭,掀開白色棉被,躺到床頭去。沈奚約莫猜到,該到說他們了,她坐到床邊沿,光着的兩隻腳離開拖鞋,進了棉被,人也和往日一般倚着。

    忘拿書,連能擋的屏障都沒。

    隔了一個拳的距離,她發現,他那頭壁燈沒開。

    &國如何打算?」他倒也不瞧書,瞧她,「三哥給你安排。」

    這就是他要說的?沈奚失落着,搖搖頭:「還沒想。」

    這遊輪會在上海靠岸,上海她從未了解,家鄉廣州又早物是人非,都不想待。而在北京,除了那幾條骯髒的小胡同,她也只住過傅家。這麼一看,也不見得比上海更熟悉。

    他呢,不用說,是要回傅家的。高門大戶,不同的生活,再見都難。

    想到一下船就要各奔東西,沈奚心中茫茫然。

    她的長髮散開着,披在兩肩上。編在一處太久,有了微微捲曲的弧度,這讓他想到每每睡醒,她的發都在枕上,臉側,那發,時常會落到他手腕上,纏着。

    同床共枕,真該是夫妻才做的事,是他想得簡單了。

    他現在想的事情,也很荒唐。

    傅侗文掀開棉被,下床去找水喝,將杯子擱下,又趿拉着拖鞋回來,卻不是去他那頭,而是到了沈奚這裏。她還以為他會如往常一般,替她關燈,豈料,他卻挨着她的身子,坐下來,人影擋了光,兩人面對着面。

    沈奚的手又落到他掌心裏,揉握着,將她一顆心都揉得軟了。

    她在等,等他說,她有預感接下來的才是要點。

    他臉浴在燈光裏頭,像坐火車時,路過站頭上的一盞燈,轟隆駛過後,將會是更深遠的夜:「我下午在甲板上,看到好望角,想着,該叫你去看看,下迴路過怕很難了。」

    他說着,親上她的掌心,將姿態放到很低,去問她:「以後跟着三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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