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豪再一次在書院見到溫如軒,見她往日神采飛揚的面容帶着一絲淡淡的憂色。換了好幾堂不同的課次,他悄悄打量着她,見她臉上的憂鬱之色仍然沒有一點變化,終於忍不住內心一番掙扎,來到她面前。
「溫同窗同時選了這麼多課,不覺得累嗎?」唐君豪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子像她這樣,孜孜不倦的求學,涉獵之廣,鑽研之深,令許多男子都不禁咋舌,大燕世家貴女既不能入仕為官,又不能露面經商,更不可能侍農或從軍,她如此拼命為學,究竟為哪般?
溫如軒平日在書院一門心思讀書為學,並未與任何人交好,包括寥寥幾位勉強進入狀元府邸的女子,也私下裏議論過她,說她眼高於頂,從不將人放在眼裏,溫如軒也任人誤解,從不解釋。如今難得有人主動與她搭話,溫如軒不願意潑人冷水,淡淡扯唇一笑:「傾心為學,何以為累?」
聽她如此反問,唐君豪對她的好感莫名加深,不由得微微一笑:「溫同窗所言極是,是在下淺薄了。」
「唐公子見笑。」溫如軒對謙謙有禮的唐君豪並不排斥,似他這樣低調內斂、通曉人情世故的世家公子,在書院並不多見:「唐公子學識淵博,智慧過人,自不必如我等這般費心向學。」
唐君豪面對溫如軒落落大方的讚譽,頓時俊臉有些莫名發紅,急忙微微側身:「溫同窗謬讚,在下實不敢當。」
兩個人相攜走過一段距離,唐君豪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問道:「可否敢問溫同窗芳名?」
溫如軒見他一臉不安,倒是有些好笑,溫淡卻清晰的回答:「姓溫名如軒。」說完,溫如軒自己也忽然覺得好笑,最近受冷靚穎影響太多,以前很多覺得非常重要,不可不守的禮節名分,如今看來,真的是有些迂腐愚笨,不過區區名姓,取來本就是為人所辨識,為什麼大燕女子將芳名守得如此嚴謹,輕易不為外人道?
「在下唐君豪,非常高興認識溫小姐。」唐君豪心中興奮,忽然想起自己還未介紹名姓,卻大喇喇的直接問人家女子名姓,一時有些尷尬,急忙報出自己的姓名。
「唐公子大名鼎鼎,我聽聞其他人談起過。」溫如軒並不忌諱自己知道他的事情,雖是同窗,然男子之間總比女子直接的多,互相看對眼的,稱兄道弟,看不過眼的,大喇喇直呼其名的人多得是。為什么女子要被各種規矩束縛,一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嫁人生子,完全沒有自己的人生?自從上次當着燕澤譽的面,硬着頭皮為冷靚穎討還公道,撂下話之後,溫如軒覺得自己的內心漸漸越來越不受控制,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天,可以像冷靚穎一樣,踏足外域,獨立自主,即便沒有夫婿的寵愛,也從來不會失了生活的重心。她對燕澤譽的責難,與其說是為了冷靚穎,更多的,其實也是為曾經的自己吶喊一聲吧?
「溫小姐最喜歡書院的哪門功課?」聽溫如軒說認識自己,唐君豪更是興奮,一邊走,一邊與她隨口攀談。
「大燕風土人情、地理、歷史、天文,我都喜歡。」溫如軒從來沒想到世界會如此廣闊,越是學習,讓她越覺得自己以往的淺薄:「分不出最喜歡哪個,覺得每個都讓人眼前發亮,恨不得知道的更多。好像學習也會讓人貪心。」
「溫小姐說話真有意思。」唐君豪眼睛發亮的盯着溫如軒,他從未遇到過這樣思想獨特的世家貴女,話匣子一打開,禁不住滔滔而語:「我認為,人在學識上的貪求恰恰最難得。外貌、衣物、金錢、地位諸如此類,變化太快,根本經不起歲月的挑戰,而人的學識、思想、經歷卻會隨着時間的積累而沉澱下來,甚至會流傳後世,影響後人,由此更顯得彌足珍貴……」
溫如軒被唐君豪滔滔不絕的談話吸引,暫時拋卻心頭的煩惱,並不時提出一些問題與他探討。一天忽忽而過,轉眼到了下學時間,溫如軒惦記着冷靚穎未歸,竹苑兩個孩子不知道有沒有被馬亦雙無故刁難,匆匆收拾東西就出了書院,坐上月紅早就讓人備好的軟轎中,急急往王府趕去。唐君豪一轉身就沒見了溫如軒的蹤影,嘆了口氣,怏怏的收拾起書冊,從書院回了尚書府。
馬亦雙聽適兒說燕澤譽回到王府,興沖沖的提着裙裾往正廳跑去,卻親眼見到燕澤譽攙扶着冷靚穎從馬車中出來,她愣了半晌,才調整好心情,緩緩走上前跟兩個人請安問好。
燕澤譽如往常般揮揮手,並沒有放在心上,冷靚穎還沒來得及開口,剛好看到溫如軒的轎子進門,索性待在原地,等她過來。月紅扶着轎子,見到這個陣勢,連忙告訴了轎內的溫如軒。
「夫人回來了?」溫如軒向燕澤譽微微施了一禮,急忙來到冷靚穎身邊問道。
「是啊,原想給大師上足三日香火,事出有因,只得半途而廢。」冷靚穎笑了笑,見她剛從書院回來,便邀請道:「如軒還沒吃夕食吧?今兒遇到了,索性就在這邊蹭王爺一頓飯。」
「夫人既然發話,如軒自是恭敬不如從命。」溫如軒見燕澤譽將冷靚穎親自接了回來,心中一喜,微笑道:「夫人可否容如軒去換件衣裳?」
冷靚穎擺擺手:「過來的時候順便到竹苑替我把兩個孩子一起帶來,今日大家都在,到王爺這裏吃頓團圓飯吧。」說着,冷靚穎轉過頭,看着一邊的馬亦雙:「馬側妃若是無事,也一起用餐吧?」
「是,夫人。」馬亦雙被冷落了半天,氣鼓鼓的站着,見燕澤譽眼睛始終黏在冷靚穎身上,心中更是懊喪,怏怏的回道。
進到屋裏,清顏急着幫兩位主子忙乎着淨手淨臉,換下外出服,馬亦雙站在一邊,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除了一直罰站,亦無可奈何,有冷靚穎在,任何事情,都輪不到她出口或出手。
「馬側妃坐吧,在自己府里不用客氣,咱們這裏不興有人罰站。」服侍着燕澤譽坐下,冷靚穎啜了一口熱茶,對直趟趟站在一旁的馬亦雙說道。
「謝謝夫人。」馬亦雙輕聲道謝,挨着矮凳坐下,想藉機和燕澤譽說句話,一抬頭,卻見他將茶盅往几案上一放,看着冷靚穎說道:「夫人,聽說西城鋪子裏最近在賣一種叫做八寶茶的飲品,我怎地沒嘗到過?」
「王爺喝參茶燕窩就行,何必屈就什麼八寶茶。」冷靚穎眼皮子都沒抬,順手放下茶盅:「民間大雜燴而已,不過圖個名字吉利,內里都沒有顯赫的身份。」
燕澤譽瞪她一眼:「喝個茶而已,跟身份有什麼關係?」
「是嗎?」冷靚穎淡淡而應:「妾身愚鈍,以為喝茶、吃飯、穿衣、住行等等諸般事情,皆要按着身份來,身份不對等的事情,萬不可做。」
馬亦雙聽得一愣,直覺冷靚穎的矛頭是對準自己,可她一時卻想不到因何而起,只得低下頭,不敢言語。
燕澤譽自然知道她話中有話,見她不肯明說,索性裝糊塗:「茶的配方是你拿到鋪子裏的吧?」
「除了妾身,哪家貴夫人肯自降身份,做這些搬不到枱面上的小事?」冷靚穎一句話,將燕澤譽噎得開不了口,只得悶頭喝茶。
馬亦雙終於聽出些味道來,急忙站起身,辯解道:「請王爺、夫人恕罪,妾身並無意貶低任何人!」
冷靚穎看了她一眼,淡淡的問道:「我與王爺自在說話,有誰提到側妃的不是嗎?」
馬亦雙頭皮發麻,訥訥的解釋道:「王爺與夫人不高興,妾身……妾身自是……應當請罪。」
「王爺不高興?」冷靚穎面無表情的看了看燕澤譽,瞪了他一眼,燕澤譽苦笑着搖搖頭:「馬側妃從哪裏看到本王不高興了?」
「娘親,爹爹!」正僵持間,燕略韜領着雪兒,人未見,聲先到。
燕澤譽與冷靚穎臉上分明皆是一喜,馬亦雙頓時鬆了一口氣,不由得暗自感激起燕略韜,靜立一側,她心中暗暗驚詫,自己讓相府派人到處散播冷靚穎出身底下,性喜經商賺錢的事情,皆是秘密操作,連燕澤譽都被瞞的嚴嚴實實,冷靚穎是如何得知?
一餐飯,馬亦雙吃得戰戰兢兢,食不知味。回到菊苑,馬亦雙將適兒叫到內屋:「你回頭派人去問下母親,我們秘密操作的事情都經過哪些人的手?如果有人泄露出去,格殺勿論。」
「是,小姐。」適兒心裏一驚,急忙應聲退了出去。
燕澤譽隨着冷靚穎來到竹苑,見她諸事已畢,拿起桌案上的情報策論:「倩兒,這是你最新的關注點?」
冷靚穎點點頭:「四哥看過了?」
「嗯,深有啟發。」燕澤譽慨嘆道,遂問道:「若是早日得到你這番策論,我們會節省多少人力物力。」
「現在也不算晚。」冷靚穎笑了笑:「最近牛刀小試,頗有成效。」說着,冷靚穎從袖籠中掏出一卷絹絲,遞給燕澤譽。
看完上面的內容,燕澤譽沉默半晌,才低低問道:「你剛才說的就是這件事?」
「是的。」冷靚穎點點頭:「二哥到處收集關於我的身份來歷資料,右相大人也不惜手段,雙管齊下,一個用意是在平日裏漸漸抹黑,替以後奠定基礎,另一用意,自然都是想在關鍵時刻一擊而中,拉我下馬。當然,最終目標都是你。」
「倩兒,放心吧,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燕澤譽將絲絹丟到火爐里,準備叫清城進來。冷靚穎卻攔住他,笑了笑:「四哥,只是一些小嘍囉跑出來中傷造謠,不斬草除根,謠言就不會斷。」
「那也不能放任他們如此行事!」燕澤譽臉一沉,恨恨的說道。
「所以,我不是通過馬側妃傳話了嗎。」冷靚穎站起身,往床邊走去:「做賊心虛,總有人耐不住性子,自露馬腳。」
唐君豪在府里用完晚餐,趁着夜色,悄悄來到燕澤廉府上,將最近在書院的所見所聞一一講給他,並掏出一本厚厚的書冊,交給燕澤廉:「王爺,書院內設各處,在下忝以為比皇家翰林院還要精細、深入幾分,若內部學子人才能為王爺籠絡所用,自有大成。」
「這個女人,竟然如此厲害!」燕澤廉耳中聽聞唐君豪的話,仔細翻看他的記錄,一時有些羨慕嫉妒起燕澤譽:「有沒有打聽到那位的身世來歷?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能有這番作為!」
「書院所知,不過就是表面上的那樣。」唐君豪搖搖頭:「有三味書屋的運作基礎,依靠燕京的地利人和,清風書院能夠青出於藍,自然不在話下。」
「不過,如你所說,能夠進入狀元府邸修習的,都是些真正的學子志士,想要收買他們,恐怕沒那麼容易。」燕澤廉知道有些人,不是能靠錢財收買的:「你可要好好觀察一下,千萬別走錯棋。」
「王爺知人善任,缺的只是機會而已。」唐君豪對燕澤廉一心籠絡人才的心思非常欣賞,態度非常積極:「為上者能夠一心為民考量,才是真正的仁善之君,在下對自己的選擇從來不會後悔!」
「賢弟說得好。」燕澤廉站起身,一拍唐君豪的肩膀:「為兄這番苦心,只有你能懂。尚書大人要是和你一樣,對為兄多點信任就好!」
「在下一定勸服父親,讓他看到秦王的一番努力,也一定會積極在書院幫王爺籠絡優秀人才!」唐君豪豪氣頓生,誇下海口。
回府的路上,唐君豪想起才情縱橫的溫如軒,不禁暗嘆,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燕澤譽能覓得冷靚穎這樣的人為妻,自己若是有溫如軒這樣的女子相伴,這一生,也是足矣。想到這裏,他不禁微赧,想起明日在書院就能看到她,心裏又有些迫不及待。
燕澤明在深夜接到皇上燕博容的密令,不顧大雪紛飛,匆匆趕往永福宮。
趁着馬貴妃不在,燕博容將早早寫好的密旨交給燕澤明:「明兒……父皇……信你!」
「父皇放心,只要有我一天,我必會讓大燕一切安然!」燕澤明看着幾乎不能言語的父皇,自己也幾乎哽咽無法成語。
「待春節一過,選……選個合適的……時機。」燕博容對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沒有信心,勉強交代道:「以後不必過來,一切由你……做主!」
「是,父皇!」
從永福宮出來,漫天的大雪將整座皇宮變得白茫茫一片,若不是熟悉皇宮,幾乎很難分辨出來路。燕澤明覺得身上沉重莫名,大雪落在身上,多一瓣,都像要壓垮自己似的。
突如其來的大雪,使很多事情延誤,卻阻止不了孩子們雀躍的心情。燕澤譽一早醒來,就聽到門外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他看了眼仍然沒有睡醒的冷靚穎,寵溺的一笑,昨晚被自己折騰的太久,她仍在酣眠中。
「韜兒,噓,小聲點,娘親還沒醒來。」燕澤譽披了披風來到外屋,壓低聲音問道:「什麼事如此高興?」
「雪人,雪人!」燕略韜指着屋外,燕澤譽撩起門帘,在清城、清顏、星月等人的幫助下,一個惟妙惟肖的雪人兒,立在院子中。
看着兒子紅通通的小臉,燕澤譽抱起他來到裏屋:「雪兒呢?還沒醒來?」
「嗯,雪兒還在睡。」燕略韜趴在父親耳邊:「爹爹,我要把雪人送給雪兒當禮物!」
燕澤譽親了兒子一口,低笑道:「韜兒這麼喜歡雪兒?」
「嗯,韜兒以後要和雪兒成親。」燕略韜揚起小臉,得意洋洋的宣佈道。
燕澤譽一怔,隨後無奈的笑道:「韜兒這么小就急着成親?」
「因為我想要一直一直跟雪兒在一起,娘親說,想要一直和一個人在一起,只有成親。」燕略韜拼命壓低聲音,但是咯咯唧唧的笑聲卻掩不住:「娘親說,我必須答應她,只娶雪兒一個,她才會同意我和雪兒成親。」
「你答應你娘了?」
「當然!」燕略韜自豪的說道:「我只要雪兒一個!」
第一百零八章 話中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