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暖花開,三味書屋迎來一批特殊的客人。
京城世子們聽聞過往的客人話里話外都議論着遠在徽城的三味書屋,頓時對這間學堂興起濃厚的興趣,一時間洋洋灑灑聚了三十多個人,一起西行前往徽城。
冷靚穎仍舊如往日般,一襲淺色斜襟長衫,清雅脫俗,卻又美艷端莊。經歷幾多世事,生子養育又一心辦學的她,眉目中的睿智和溫潤,言語中的光華和璣珠,使她越發與眾不同。如今只要一提起徽城的「冷夫人」,很多官商學士富貴人家都讚嘆不已。
冷靚穎親自接待了京城來的這些世家公子,從他們的衣食住行到三味書屋的參觀學習,她都親力親為,一絲不苟,事到如今,她一直堅信,真正的世事變革都來自學有所長的有志之士,能夠通過學堂將自己的治學理念推而廣之,才是根本中的根本。
應道謙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放下自己手頭的事情前來支援。清秋着急萬分,也欲前往照看,卻被應道謙留在府里,嚴令她不得出門。冷靚穎得知原因後,喜得眉開眼笑:「恭喜應大哥,沒想到清秋這麼快就有喜了。」
應道謙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三十三歲初為人父,他也沒辦法掩飾內心真正的喜悅之情:「謝謝靚靚,清秋是個很好的姑娘,謝謝你把她帶到我身邊。」應道謙對冷靚穎早先的仰慕之情,早就轉化為濃濃的親情,這樣天人般的女子,他除了愛護,更多的,是一份發自內心的敬重。
「清秋聰明伶俐,雖有些小手段偶爾顯得無情,也是環境使然。應大哥和她性情相投,也算是鴛鴦眷侶,希望您能好好寵愛她,化解她往日的倔強自憐,讓她能夠多愛護自己一些。」冷靚穎知道清秋養成了不肯服輸的性子,多少有些自命清高,脾氣也孤傲一些。
「嗯。」應道謙點頭應道,不由得想起負氣而去的燕澤譽:「你和王爺準備怎麼辦?」清秋平日裏難免會提到一些燕澤譽和冷靚穎的事情,對於兩個人之間存在的差異,他能夠理解,卻沒辦法提供更多的幫助。
「他有他的帝王夢,不會為了誰折翼低飛。」雖然在自家屋裏,冷靚穎仍然壓低聲音:「但是,大哥,我也不是委曲求全的人,就算他貴為皇帝,我也不會做他的女人之一。這一點,我們倆都很清楚。」
「他要是讓韜兒回京,你要怎麼辦?」應道謙不無擔心的問道。
「暫時不會。」冷靚穎搖搖頭:「我太了解他了,他自己沒有母妃,受盡苦楚,不會輕易讓韜兒離開我的。再者,目前京城裏沒有他信得過的人,他不會輕易拿韜兒做賭注,如果他真的那樣做,我們倆之間就徹底結束了。」
「太后的懿旨你一直沒有回應,她不會任你這樣下去吧?」應道謙剛剛看過太后的懿旨,才知道所謂平妻這回事。
「太后並不敢明目張胆,魚死網破。」冷靚穎不在意的笑了笑:「她只是想賭一把,王爺是她看着長大的,她還能不了解他的脾氣?太后的目的不是我,而是王爺。」冷靚穎要是豁出去,那麼太后和皇上都面臨欺瞞世人的後果,如何處理一個冷靚穎簡單,然而要交代整個事情的真相,難免不會引起一陣混亂,實在是冷靚穎之前做的事情件件拿出來都足以震驚朝堂,想要低調也不容易:「大哥,從探花郎到工部侍郎再到昭毅將軍,一旦戳穿真相,頭疼的恐怕不是我一個人。」
「聽說太子爺鑾駕明日就到徽城,這次的世子來訪是不是動靜鬧得太大,我委實有點替你擔心。」應道謙怕人太多,容易出岔子,臨了還是擔心的說道。
「沒事,太子爺好歹與我有些交情,只要有他在,反倒不會弄出什麼事情。」冷靚穎其實對燕澤明到徽城的目的心存疑慮,雖然她也覺得是自己有點想多了,但是,燕澤明這個時候不好好待在宮裏,卻選擇遠行,確實不是明智之舉。
混在一堆接駕的官夫人里,冷靚穎已經極力低調,卻還是逃不過燕澤明搜尋的眼睛。遠遠的望着她,燕澤明心裏一陣溫暖,過了這麼久,好像唯一沒有變的,只有她。仔細再看,燕澤明卻發現,她還是變了,變得更加溫暖,更加柔和,原有的稜角,原有的剛硬,似乎隱隱不見,渾身上下,只有更多的溫潤。想起第一次見面,她一身宮裝,清冷疏離的眼神和眼角的那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如今卻似乎和春日的陽光融成一體,明媚光華。
燕澤明頓時心情大好,他仔細的耐着性子和徽城的大小官員寒暄,稱讚着徽城在大燕貿易中樞的地位和影響,尤其對最近徽城治學有方,引來許多學子競相訪問,學術交流日益廣泛,更是頗多讚譽:「為學治世,方為皇朝興盛之根本。徽城繁華如斯,若在為學上力圖發展,如虎添翼,定會成為不輸燕京的盛世名城。」
參觀完三味書屋,燕澤明更是當場揮毫潑墨,留下自己親筆題寫的「三味書屋」四個大字,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他親手遞給冷靚穎:「冷夫人奇思妙想,能夠以根本為上,讓所有來到學堂的人安心治學,此等良策,治國尚且有餘,治學更屬上乘。若冷夫人不是女子之身,本宮可要先下手為強,搶來為大燕皇朝效力。」
眾人會心大笑,紛紛附和,冷靚穎心中發苦,臉上卻笑顏晏晏,俯身道謝:「謝太子爺抬舉,冷靚穎不勝感激!」
三日之後,燕澤明方才閉門謝客,拒絕徽城所有官員富貴的探訪。趁着春日暮色,他一身常服,只帶着封躍,悄悄來到冷宅。
冷靚穎在房間逗兒子玩耍,管家不認識燕澤明,見燕澤明氣度不凡,不好輕易拒之門外,只好前去稟報清韻定奪。清影擔心有異,陪着清韻來到門口。兩個人見到微服前來的太子爺,齊齊嚇了一跳,行過禮後,清韻偷偷看了一眼清影,卻不妨清影也正向她看過來,兩個人怔愣一下,只好大開府門,先把燕澤明請到正廳,清韻吩咐下人沏茶,見清影一聲不吭的陪在旁邊,她趕緊藉機回到室內稟報冷靚穎:「夫人,太子爺來了!」
冷靚穎雖然料到燕澤明會來,但是他來得如此之快,卻着實令她意外:「你讓奶娘來看着韜兒,我這就出去。」將兒子交到清韻手上,冷靚穎整理衣裝,儀態大方的來到前廳:「給太子爺請安。」
燕澤明揮揮手,封躍和清影只好退守到門外,燕澤明伸手虛扶一把,淡淡的笑道:「靚靚不必客氣,是我匆促而來,希望沒有打擾到你。」
「太子爺遠道而來,靚靚本應以大禮相待,如此陋室,承蒙太子爺尊駕,蓬蓽生輝。」冷靚穎接過管家奉上的茶水,示意他離開。親自幫燕澤明斟了茶,陪在一邊:「太子爺朝務繁忙,怎麼有空前來徽城?」
「一來,朝中兩虎相鬥,父皇擔心必有一傷,讓我出來躲躲清靜。二來,我早知你在徽城,心中一直甚為掛念,正好藉機前來看看。」燕澤明啜了一口茶,微微點頭,說出口的話令冷靚穎尷尬萬分,他這樣明晃晃的道明來意,直接就把冷靚穎逼到了牆角。
冷靚穎半天沒法回話,只能默默坐着喝茶。燕澤明也不言語,他一邊喝茶,一邊打量室內的佈置,清新淡雅的格調,一如冷靚穎的衣着打扮,然而客廳字畫的風骨和內容,卻如冷靚穎的長相和才華,內涵豐富,相得益彰:「看來靚靚是把這裏當做了家,佈置的非常用心。」
「太子爺謬讚,實不敢當。」冷靚穎放下茶盅,她不知道太子爺會待多久,再繼續喝下去,怕自己忍不住要如廁,只好勉強打起精神說道:「太子爺,以前種種,譬如昨日。無論是趙倩然也好,莫雲昭也罷,如今冷靚穎決定終生定居徽城,絕不再踏入燕京半步。」
「也好。」燕澤明微微一笑,點點頭,似乎對她的決定並沒有太多意外,他想起兩個人在白馬寺的那段悠閒日子,臉上的笑容益發明亮:「萬千繁華,終抵不過似水流年。靚靚能在這樣的地方安身立命,也是人生快事一樁。」
冷靚穎見他話說到這個份上,立刻便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一動,不禁恢復了之前的稱呼:「大哥是不是在朝中遇到了不開心的事?」
「沒有什麼不開心。」燕澤明聽她肯鬆口稱呼自己大哥,心中柔情頓生,慢慢啜了口茶:「自我出生到現在,日子都是那樣過的。每日裏最常遇到的事情就是擁護太子的,反對太子的,如此而已。至於頭銜下面是哪個人,有誰真正在乎過?」燕澤明淡淡的笑容里,有無奈,有好笑,卻似乎並沒有任何的悲傷:「等以後成了皇上,估計天大的事情就是擁護皇上的,反對皇上的,至於皇上是誰,有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也一呼百應的跟着眾人搖旗吶喊。」燕澤明說着,似乎也覺得更加好笑,放下茶盅,搖搖頭:「靚靚,我會在徽城滯留一些時日,若是每日裏到三味書屋看書學習,不知可否?」
「自是當然,」冷靚穎爽快的應道,此次再見,燕澤明身上多了一股不同往日的儒雅之氣,冷靚穎雖然心裏疑惑,卻不由對他的改變心生好感,上位者能夠如此通透明事,其中所展現出的大度,已是常人所不能:「大哥如此讚譽學堂,靚靚感謝都來不及。」
「應該是我要謝謝你。白馬寺中,方丈大師用你的大義點化我,我才慢慢明白一些世事常理。」燕澤明說着,隱約聽到堂內有孩子的笑鬧聲,心中一動:「靚靚,府內有孩童玩鬧?」
冷靚穎頓了頓,有些難為情的說道:「大哥,是靚靚的兒子頑皮胡鬧,沒想到會驚擾大哥。」
燕澤明初聞之下,心裏難免一絲苦澀,半晌回過神,才緩緩說道:「靚靚好福氣,不知我能否見見他?」
冷靚穎起身從房裏抱了燕略韜出來,燕略韜玩得正高興,見到燕澤明也不認生,冷靚穎叫他喊伯父,他笑嘻嘻的「伯伯伯伯」的喊,伸手就要燕澤明抱。冷靚穎沒想到孩子會這樣,正想壓下孩子的雙手,燕澤明卻笑容滿面,伸臂抱過燕略韜,看着孩子與冷靚穎肖似的相貌,燕澤明心中越發的柔軟。燕略韜軟軟的胳膊搭在燕澤明肩膀上,紅嘟嘟的小嘴湊上前就親了燕澤明一臉的口水,燕澤明忽然覺得心裏的壁壘仿佛轟然間倒塌,冷峻的眸子裏滿含笑意:「伯父來得匆忙,沒有帶禮物給你,下次給你補上可好?」
「大哥,孩子叫燕略韜。」冷靚穎見燕澤明神情溫和,趕忙在旁邊補充道。
「真是好名字。」燕澤明被侄子口水洗禮完了,又被他的小手招呼,有點手忙腳亂的伺候着小祖宗:「韜兒,不許這樣對伯父,伯父會生氣的!」
「嘻嘻,嘻嘻!」燕略韜坐到燕澤明腿上,見他嘴上說生氣,言語間卻非常和善,天生的血緣關係,使他非常樂於親近燕澤明,話說不利索,嘴裏卻不停的叫着「伯伯伯伯」,逗得燕澤明忍不住哈哈大笑。
「靚靚,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韜兒這性子,還真是隨了我們燕家。」燕澤明逗着小傢伙,把玩着他稚嫩的小手。
「大哥,怎麼就隨了燕家?」冷靚穎愣了一下,不由說道:「我一直覺得韜兒性子隨我,開朗活潑。」話畢,冷靚穎才覺得說錯話,不禁咬了咬舌頭。
「四弟小時候活潑可愛,見人就笑,我那時候很喜歡抱他,從太傅屋裏出來就去看他,他好像跟韜兒差不多大,也是見着我就喜歡往我臉上親。」燕澤明回憶起往事,語中帶着難以言喻的苦澀:「人都是後來慢慢變了的。皇家兄弟姊妹,可以是血緣至親,也可以是宿世仇敵。」
燕澤明在徽城期間,白天到三味書屋參觀學習,冷靚穎見他感興趣,也會耐心的在一邊介紹現有的運作模式和經營思路,尤其是啟蒙學童部分,冷靚穎花了不少心思,摒棄了大燕一些僵化的教學辦法,又新增了自然知識和數理學科,大大豐富了學習的範圍和趣味性。燕澤明思路大開,討論着如何將這種方式引入京城。冷靚穎卻覺得經驗太少,很多地方尚未成熟,要在另一個地方完全複製這種模式,有些為時尚早。燕澤明貴為太子爺,站得比較高,針對不足的地方,也提出了不少可行的建議,兩個人互相探討着,冷靚穎也豁然開朗,頓覺受益匪淺。不覺間對燕澤明又多了不少認識,也多了更多敬重。
傍晚冷靚穎回府的時候,燕澤明跟在她身後,藉口到冷宅看望燕略韜,常常不請而至。以他的身份,冷靚穎不攔着,清韻和清影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光顧冷宅。令兩個人懊惱的是,偏偏他一到,燕略韜誰也不纏着,就願意和他親近,每次遠遠看到他,口中就「伯伯伯伯」的叫,異常興奮。
「小主子爺認賊作父,要是被主子爺知道了,還不得難受死。」清影被燕略韜冷落了幾日,心裏早就憋悶的慌,見清韻臉色不善,難得低聲嘟囔。
「是啊,不過說也奇怪,太子爺好端端的不在朝中處理政事,為什麼耗在這裏陪小主子爺玩?」清韻靠近清影,低頭附和道,又有些不解的問道。
牽涉到朝中大事,清影嘴巴緊閉,不敢妄語,一低頭,就見清韻巴掌大的小臉就在自己耳側,紅艷艷的朱唇一張一合,呼出的氣息弄得他耳朵痒痒的,渾身驀然緊繃,一張平凡普通的臉就像蒸熟的螃蟹,紅了個通透。
清韻見他又默不作聲,搖頭嘆息,指望他開口說話,還不如指望小主子爺來得更快。清韻沒注意到他的異常,轉身就走,清影摸着發紅的臉暗道「僥倖」,看着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的封躍,清影又是一陣臉紅,輕咳一聲站直身子,瞬間將自己調整成人形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