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裏的白馬寺,莊嚴肅穆,人煙稀少。暮色漸濃,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在半山腰,使得寬敞空寂的寺廟內,愈發顯得清冷。冷靚穎剛剛踏進廟門,卻被寺里的小和尚攔在大殿之外:「施主,天色已晚,不宜進殿上香。施主若是有心,請明日早些時候再來!」
冷靚穎望着大殿內裊裊薄煙中金碧輝煌的佛像,聞着有點微微嗆鼻的檀香,暗自嘆了口氣,原來佛前也如此講究,不知道是小和尚着相,還是佛祖無相,這世間,似乎難有真正的清淨之所。
冷靚穎微微施禮,朝小和尚拜了一拜,轉身正欲離開,卻聽到一聲渾厚低沉的聲音:「施主且慢。」冷靚穎轉身一看,一位慈眉善目,面色紅潤的老和尚來到大殿之前,深邃的雙眸像靜謐的大海一樣,波瀾不驚:「施主與老衲有過一面之緣,不知施主可否記得?」
「方丈慧眼,小女子確實和您有過一面之緣。」冷靚穎沒想到時隔良久,這位方丈竟然還記得僅有一面之緣的自己,心中微動。
「施主遠道而來,老衲參不透你的過往,看不到你的未來,自然印象深刻。」老方丈將冷靚穎領到偏殿坐下,待弟子下去之後,看着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冷靚穎:「施主面厚心慈,大難不亡,想是累世福澤所致!」
「方丈謬讚,方外之人,不懂方丈之意,還請您指點一二。」冷靚穎終於明白老方丈的「遠道而來」是什麼意思,驚訝之餘,後背竟隱隱有些發涼。
「施主,佛家講究因緣果報,老衲修為有限,不敢妄言。但是自施主踏入寺內,佛前香火陡旺,佛顏陡盛之相來看,施主必是身具功德之人。阿彌陀佛!」老方丈半眯着眼,低沉的聲音在大殿中帶着一股神秘莫測的氣氛。
「謝方丈吉言。」冷靚穎垂下雙目,淡淡的說道:「方丈既知我來自遠方,有三世奇緣,不知能否解小女子心頭之惑?」
「善哉善哉!」方丈看着波瀾不驚的冷靚穎,微微一禮:「姓為父母賜,名為身世符。施主第一姓名主心胸,遇事豁達不怨尤,待人寬容又寬厚,遇難成祥,逢凶化吉。此謂第一世。」
冷靚穎想起自己身為趙倩然時的人和事,一時也有些感慨,原來短短時日,竟也是一世為人:「那第二世呢?」
「第二世,姓名主心聲,借天地之無名,然氣正則罡,兼濟天下,救人無數,佛祖自興香火,為民還願,阿彌陀佛。」
「這個……小女子心中有愧,不敢冒領福澤。」冷靚穎想起自己冒名莫雲昭被太后差點賜死宮中,心中一片惶然。
「施主不必着相,功德就是功德,天下生靈受益,佛祖無相,以眾生為念。」方丈看了看低頭閉目的冷靚穎:「施主三世之際,回歸本真,恕老衲眼拙,施主本源非我能窺,然元本歸一,是為正途,合該如此。」
「元本歸一,是為正途?」冷靚穎聽到這裏,心中微微一動,不禁抬頭朝方丈看去。老方丈卻微閉雙目,面容祥和,一派安適。
冷靚穎打發了車夫,在白馬寺的後院住了下來。自從她突然穿越來到大燕,為了適應新身份,應對這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她一直抱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態,對新的生命,也抱持着可有可無的態度,雖然轟轟烈烈的也做了一些事,愛了一個人,可是,她卻從來沒有認認真真的思考過,如果自己還是以前的靚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也許,是時候理清思緒,好好生活下去了。
白馬寺是皇家寺廟,平日裏偶爾來上香的,都是些高門大戶,達官貴人。車馬僕從,排場雖大,卻端的是秩序井然,非常安靜。晨鐘暮鼓,日出日落,隔離了世俗紛擾,冷靚穎漸漸覺得自己也清淨無為了許多。除了研究方丈的佛經,閒暇的時候,她會從後院的小門出去,在後山上信步走走,鳥鳴山幽,一個人獨享山林。
「倩兒,是你嗎?」夜幕降臨,山林靜謐的讓冉冉升起的明月似乎都帶着聲響,乍然而起的聲音讓冷靚穎渾身一顫,定在原地。
「倩兒……」冷靚穎還沒來得及轉身,燕澤明高大的身影已經來到她的面前,一張清雋的臉上帶着不可置信的驚喜。
冷靚穎淡淡一笑:「公子認錯人了,小女子姓冷名靚穎,不認識什麼倩兒。」
燕澤明看着眼前明艷卻略帶疏離的一張臉,怔愣半晌,才回過神:「倩兒,你這是什麼意思?」
「公子,我的確叫冷靚穎,雖然我不是男子之身,不過,我的姓名也是父母給予的,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我有什麼理由欺騙公子!」冷靚穎淡淡的說道:「請問公子貴姓,因何來到後山?」
「原來是冷小姐。」燕澤明看着她嚴正的一張小臉,一雙透澈的雙眸映照着明月的清輝,不禁心中一盪,微微低嘆:「因為小姐酷似故人,是以錯認,還請冷小姐見諒。」燕澤明想起燕澤譽前一陣子的大婚,此刻見她平靜無波,自稱冷靚穎,心中一時滋味難辨:「我姓燕,要在白馬寺逗留幾日,為家父祈福。」
「原來是燕公子,失敬失敬。」冷靚穎輕輕福了福:「既如此,我就不打擾公子夤夜賞月,先行一步。」
「冷小姐!」見冷靚穎轉頭就走,燕澤明心裏一緊,急忙出聲喚道。
「燕公子還有何事?」冷靚穎深呼吸一口氣,頓住身形,轉頭淡淡的問道。
燕澤明上前兩步,看着臉色平靜的冷靚穎,輕輕開口:「不知道,冷小姐能否陪我一起賞賞月?」冷靚穎剛想拒絕,燕澤明見她臉色不對,卻不等她開口,一把拉起她的胳膊,不容分說拽着她就往樹林裏奔走:「燕公子……」冷靚穎沒想到太子爺竟會如此不循常理,一時也掙不脫的他的大力,被他拖着跑了半天,才終於止住腳步,她雙手叉腰、氣喘吁吁地瞪着眼睛叫道:「你,你怎麼能……這樣?」
燕澤明看着她惱羞成怒的模樣,忽然哈哈大笑:「對不住,冷小姐。不過,冷小姐如此不顧形象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冷靚穎被他笑得更加惱怒,聽到他的形容詞,瞬時卻哭笑不得:「可愛?」冷靚穎重複着這個似乎隔了很久的詞,一時有些怔忪,以前,爸爸經常說自己是家裏的小可愛,在爸爸的眼裏,她長得再大,都是他永遠的小可愛:「燕公子的形容還真是令人耳目一新。」冷靚穎沒好氣的說道,沒想到一向嚴峻清冷的太子爺,竟然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一面:「燕公子不顧別人意願,拉着人亂跑一氣,竟然好意思說人可愛!」
「哼,好好問你話,你非要拒絕,難道我看着是好相與的人?」燕澤明停下大笑,冷峻的臉上掛着一抹淺淺的淡笑:「我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天,冷小姐一味拒絕是何道理?」
「燕公子,你我初次相識,孤男寡女共處一處,實在於理不合。」冷靚穎搖搖頭:「您還是另外找人相陪。我相信,以您的身份,陪您聊天的人肯定不會少。」
「沒想到冷小姐也是拘於世俗禮節之人。我以為能夠有雅興夤夜賞月的人,定然是淡看世間繁華的清雅之人。」燕澤明微微一笑:「冷小姐若是不願意陪本公子,本公子也不願意強人所難,冷小姐請自便罷。」
冷靚穎被他一番言語弄得進退兩難,略一思忖,為避免陷入更大的麻煩,還是選擇掉頭就走。燕澤明不再言語,卻如影隨形的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
「燕公子……」冷靚穎見他不肯罷休,只好停下腳步,無奈的轉頭:「燕公子何苦為難於人?」
燕澤明見她終於肯開口,卻仍然淡淡一笑,聲音低沉:「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我與小姐雖然初次相見,卻是一見如故,異常投緣。冷小姐既有雅興到後山賞月,何妨趁興共賞?」
冷靚穎被他略帶無賴的語氣弄得一時無語,正想如何再次溫婉的拒絕他,卻見他仰頭望着天空的明月,稜角分明的臉龐,在冷月清輝下,透出些許無情,一雙鷹隼樣的雙眼,冷冽如冰,薄唇微抿之際,溢出幾分淒清之色。可能因為上香祈福的緣故,他沒有如往常一樣黃袍加身,一襲銀灰色絲質長袍,在月夜下顯得更加清雋修長,淡紫色的髮帶,將黑髮一絲不亂的束在腦後,就這樣隨意站在山林中,渾身上下也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尊貴之氣:「冷小姐,你相不相信緣定三生?」
「公子真是愛說笑。」冷靚穎想起方丈的話,不禁微微嘆了口氣:「過了忘川河,飲盡孟婆湯,人生一世罷了,哪還有什麼三生之說?」
「冷小姐不信也罷。」燕澤明不以為意,轉頭看着一身布衣的冷靚穎,聲音低沉而渾厚:「我以前遇見過一個女子,她才情過人,溫婉大方,妙語如珠。說起來也可笑,沒見到她之前,我從來不信任何一見鍾情、情定三生之類不知所云的感情,可是,直到一眼望見她,我就知道,這輩子,我是再也忘不了她。」燕澤明想起皇宮初遇趙倩然,想起女扮男裝的莫雲昭,又看了看眼前布衣裙釵的冷靚穎,微微嘆了口氣:「冷小姐,不論你信不信,不管她變成什麼模樣,只一眼,我就能認出她。」
冷靚穎靜靜的站着,清瘦修長的身影被月光斜斜的拉長在林間的草地上,好半晌之後,她囁喏着說道:「燕公子談吐不凡,想必出身顯貴,大燕皇朝富貴之家,男子三妻四妾亦屬尋常,像公子這樣痴情的人倒是少見。」
聽出她的言下之意,燕澤明心中苦澀,不禁想起宮中每天鬥來鬥去的三個妻妾,幽幽的嘆了口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妻妾成群又如何?」
「燕公子坐享齊人之福,難道還不滿意?」冷靚穎借着月光,悄悄打量着他。即便撇除顯赫的儲君身份,單他渾然天成的尊貴氣勢和疏朗自信的儀表,想必也足以使燕京世家女子們不顧身份,前仆後繼,冷靚穎在心中暗嘆一聲,這樣的一個人,竟也有人生不如意?
聽到冷靚穎的問話,燕澤明清冽的眼中忽然泛起一絲溫暖,這溫暖漸漸延伸到臉上,使他冷峻的面龐浮起寵溺的表情:「冷小姐,如果任何事情都用數量來衡量,那麼豈不是妓院的女子是最幸福的人?」燕澤明搖搖頭,微微頓了頓:「對不起,我無意貶低女子。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些人,縱使榮華富貴,縱使權勢滔天,卻日日坐困愁城,如一具傀儡。人生百年不過如此,這樣的生活,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是啊,雖坐擁萬里江山,不過困守四方城。」冷靚穎想起很久前和燕澤譽的一番對話,一時感慨萬端:「我輩雖如螻蟻,卻可縱馬山河,親歷人間萬千風景。可見,即使貴為天子,也是有得有失。」
「冷小姐,我曾經大言不慚,對一位女子說過,願意給她這天下。」燕澤明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柔和:「可是她卻根本不把這萬里江山放在眼裏。那時候,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可是如今我終於想明白了,」燕澤明溫柔的注視着冷靚穎:「如果這萬里江山不是她想要的,那麼我放棄這萬里江山,只單單將自己這個人給她,你說,她會不會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冷靚穎被他的氣息包圍着,不禁抬頭望去,疏朗的夜空,星辰燦爛,冷月清輝映在他的雙眸中,比星辰更加燦爛,冷靚穎忽然覺得心口跳了一下,趕緊低頭看着地面,不敢再言語。燕澤明也不再言語,直到月亮高高的掛在樹梢,燕澤明身後傳來低低的聲音:「爺,夜深了,您該歇息了。」
回到寺里,冷靚穎翻來覆去,竟夜無眠,安太后的話一直迴蕩在她耳邊:「離開燕京城,可免你一死。」也許,安太后才是真正的聰明人,不殺她,才能真正威脅到喜歡她的人,不論這皇城的主人是誰,只要自己不在城裏,便是有心,也是無力。
冷靚穎知道,燕澤明在白馬寺一日,自己就沒法離開,想通這個關節,她也不在意大隊人馬駐守寺廟,白天仍然按照自己的日常作息晨昏定省,聽方丈大師講經佈道。她住在女眷之處,只要不再邁出院門,燕澤明礙於寺廟的規矩,自然也沒辦法到內院找她。然而,冷靚穎千防萬防,還是低估了皇權之下的人心向背,午後從佛堂回到內院,再次看到燕澤明修長挺拔的身影,冷靚穎微微滯了一滯,上前問好:「燕公子。」
「冷小姐。」看着她不動如山,燕澤明不禁再次嘆服她的聰慧:「不知道能不能勞動冷小姐大駕和本宮喝杯茶?」
兩個人來到禪院的偏房,冷靚穎打量着裏面的佈置,看規格,應該是太子爺專屬的院落,她靜靜地喝着宮女準備的茶,一聲不吭。燕澤明揮手斥退人手,靜靜的看着她喝茶,不言不語。一直到日影偏斜,宮女進來掌燈詢問是否要用晚飯,燕澤明才淡淡的問道:「冷小姐是回去用餐還是在此用餐?」
「不敢驚擾燕公子,我還是回去吃飯罷。」冷靚穎輕輕回道,起身向燕澤明道別,燕澤明也不挽留,起身一直將她送到偏殿門口,看着她清瘦孤單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臉上泛起淡淡的笑容,這一次,終於是他先遇見她,他再也不會錯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第三十八章 有得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