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俠隱記 第85章 窈窕淑女

    若干日後,代府。

    掐指算來,代璽平與柳青青這對主僕,已相處了半個月的光景。

    經過時間的磨合,兩人也已逐漸相互了解,彼此的感情也迅速得到了升溫,從一開始相見眼紅的冤家蛻變成了莫逆之交的知己,代璽平的性情也有所收斂,人也正經了許多。

    這,正是太夫人極力挽留柳青青作通房丫頭的初衷。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昨晚,在代延慶的唆使下,代璽平又惡習重犯,竟帶着元寶,提着鳥籠,偷偷摸摸地跑出府邸,溜到銷魂窟盡情瀟灑,卻只留下柳青青替他打掩護。

    可是柳青青的謊話編得並不高明,立刻便被太夫人識破,渾身酒氣的代璽平回來後,便被罰着餓肚子跪佛堂,去反省思過。

    佛堂里,黃幔低垂,但見香煙繚繞,氤氳四散,佛台上供着代家歷代祖宗的靈位以及兩尊垂眉斂目、寶相莊嚴的地藏王菩薩。

    香案上,擺放有香燭、貢果,和一碗堆成錐形小山的齋飯。

    太夫人正老僧入定般動也不動地跪在蒲團上,一邊手敲木魚,「篤篤」作響,一邊專心念經,時不時還閃目一瞥,乘隙監督代璽平抄佛經。

    這時,丫鬟來報:「太夫人,少爺,杭州的姑爺帶高小姐來了。」

    聽到「高小姐」三個字,代璽平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似的,立馬像坐在彈簧上一般,跳了起來,把筆一扔,驚喜交集道:「可是我二姑的女兒嗎?」

    丫鬟點頭,垂手道:「回少爺,正是二小姐。」

    代璽平樂得竄上跳下,手舞足蹈,像是個剛剛偷吃了兩斤糖的狐狸。

    這時,但見門外停着一輛軒敞嶄新的金篷馬車,漆光如鏡,幾可映人。

    車內徐徐走下一對中年夫婦,當先這男子,身材中等,筋骨強健,但見其眉骨高聳,雙目深陷,開合之間竟帶着種令人懾服的神采。

    嘴上短髭,根根見肉,渾身每一寸皮膚,都散發着古銅色的光澤。

    他的手皮糙肉厚,巨如蒲扇,指甲發禿,無疑練過鐵砂掌一類的硬功夫。

    此人,正是太夫人次婿,喚作「高鳴」,頭腦精明,左右逢源,不但經商,而且還習武,名下經營着一家「仁義武館」,與江湖各大小門派的掌門亦都有不錯的交情。

    這女子,正是太夫人次女,喚作「代翠心」。

    她穿着一身極為考究的宮絹羅衣,耳朵上戴着對碧玉耳環,千絲萬縷,挽了個時髦的墜馬髻,髻上還插着根鳳頭釵,雖已年逾四旬,臉上卻看不見一絲魚尾紋,顯得容光絕代。

    她不僅駐顏有術,身材也保養得極佳,骨肉勻稱,絕沒有半分多餘的脂肪。

    其後,一條窈窕的倩影娉婷尾隨。

    人未到,先是一陣芬芳的香風襲來。

    只見她上身穿着緋色京緞箭襖,下身則是逶迤曳地的彈墨牡丹花紋蜀錦裙,質料高貴,手工精巧,剪裁也極為合身。

    臉上蹬的是鎏金繡花鞋,一雙羅襪並未因僕僕風塵而染上半點塵埃。

    鼻若懸膽,頰如春花,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秋瞳,一張飽滿圓潤的絳唇,說不出的迷人。

    她那光可鑑人的一頭秀髮,高堆成飛仙髻,束着金冠,髻上橫插支翠翹金雀玉搔頭,露出滴粉搓酥、潔如蝤蠐的雪頸,一束纖腰,僅容一握。

    她出挑得亭亭玉立,比以往越發標緻,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雖不施脂粉,卻愈發襯得她楚楚動人。

    此不可方物的姑射神人,正是高鳴與代翠心的千金,亦是代璽平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高雅。

    高雅不僅國色天香,更兼冰雪聰明,琴棋書畫,吹彈歌舞,無一不精,樣樣來得,才貌兩全,可謂是具備了名門淑女所有條件。

    在她背後,還垂手侍立着一位少女,梳着丫角、穿着件百褶湘裙,一條辮子長可及腰,看樣子,應該是高雅的隨身丫鬟。

    高雅蓮足輕移,走起路來很緩,很拘謹,繩趨尺步,每一步邁出的距離都在八寸左右,毫釐不差。

    此刻,高雅正坐在前廳下首的梨花椅上,挺胸直背,目不斜視,兩條修長的玉腿斜斜併攏,只用腳尖略踩地面。

    這種姿勢,看來既優美又端莊,但卻也是相當辛苦。

    珠簾啟處,丫頭們已將太夫人扶了出來。

    高鳴與代翠心這對伉儷,上前躬身施禮,一齊請安:「娘。」

    太夫人見着二人,喜不自勝,眼睛已眯成一條細縫,口裏問候道:「心兒,鳴兒,你們回來啦,最近還好吧?」

    高鳴道:「回娘,我與心兒一切都好,不知娘貴體可還安康?」

    太夫人樂陶陶道:「我好得很,好得很。」,忽又嘆口氣:「哎,只是你內弟的病,尚未見好轉...」

    歡樂的時候,實在不宜提起不開心的事情,於是,機智的高鳴連忙轉換話題,拉家常般噓寒問暖幾句。

    代翠心往日最得太夫人寵愛,與她感情極為深厚,此刻已像個還未出閣的少女,鴿子般依偎在太夫人的懷裏,不肯撒手。

    這時,高雅優雅的身形盈盈立起,迎前一步,玉手在腰間一搭,盈盈一福,低低地叫了聲:「姥姥好。」

    但見她口角微揚,梨渦淺現,笑不露齒,語聲清脆悅耳,遠勝出谷黃鶯。

    她的人在笑,眉也在笑,眼也在笑,甚至連眼角的一顆淚痣似乎也跟着笑了起來。

    沒有人能形容她的美麗,就正如當微風吹皺西湖春水時,沒有人能形容那一圈圈令人心靈震撼的漣漪。

    此刻跑過來的代璽平見了,狀如石像,木立半晌,痴呆似的發着愕。

    他的心,忽然擂鼓般跳動起來,腦海中思潮紊亂,靈魂似已不再被自己主宰。

    同為妙齡女子的柳青青瞧了,也不禁張大嘴,驚得下巴都似快要掉落,低頭打量自己一番,不覺自慚形穢,心裏輕嘆:「好美呀!」。

    太夫人滿面春風,緊緊握住高雅的手,道:「我的雅兒,幾年不見,你如今已長成漂亮的大姑娘啦,真好!」

    高雅玉頰一紅,羞澀地低下了頭。

    高鳴拱手道:「娘,這是我從杭州給您帶來的禮物,請您過目。」

    說完,大手一揮,幾個僕人近前,皆手端幾方沉香木盒。

    這些盒子,表面雕刻着精緻的紋路,俱是白銅扣花,金箔包角。

    第一方打開的盒子裏,正是一對晶瑩剔透的祖母綠手鐲,光輝燦爛,璀璨奪目。

    其他木盒裏裝着的,都是些藍玉髓、綠碧璽、瑪瑙、貓眼石之類的珠寶。

    但佳人在側,相較之下,珠寶的光輝瞬間黯淡了許多。

    太夫人目光微微一掃,似怪非怪道:「鳴兒阿,我又不是外人,你來府里看我,何必買這麼多禮物,倒實在破費了。」

    高鳴打躬,拱手道:「娘教訓的是,鳴兒以後不會了。」


    代璽平上前,彬彬有禮,稱呼了「姑丈」與「姑姑」,卻又不敢去接近高雅,只怯怯地卷着衣角,縮在一隅。

    太夫人這時命人看茶,招呼高鳴等人落座,讓他們稍事休憩,以解舟車勞頓之乏。

    這高雅,當真是人如其名,抿唇呷茶的時候,那一瞬一瞥,無不顯出蕙質蘭心,舉手投足間,無不顯出天生麗質。

    正是談吐高雅,落落大方,絕無半分忸怩做作。

    喝足茶後,她獨自一人斜倚在門外的欄杆上,看着雲捲雲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代璽平突然將盞里的香茗一飲而盡,含眸凝睇着高雅,千言萬語甫待說出,卻又噎在喉間。

    躊躇片刻,終於鼓起勇氣,伸展雙臂,和身撲上,想將高雅抱在懷裏。

    哪知她背後卻像是生了眼睛似的,巧妙地往左側一躲,像魚一般很自然地滑回了座位上。

    高雅在來時的路上,聽說了代璽平喝花酒、逛窯子的不堪之事,更加對他嗤之以鼻,心生鄙夷。

    她一向厭惡那些走馬章台、流連煙花之所的紈絝子弟,淑女確實還是與君子結為連理,才配得上是珠聯璧合。

    高雅的習慣與愛好已有所改變,除了依然很講禮貌之外,因怕生齲齒,她已忌口,不再吃糖,而且她安靜時,老是深鎖眉尖,仿佛鬱結着很重的心事,竟也不愛笑了。

    ******

    午膳開動前,代璽平特地去洗了個澡,綰了個清爽的髮髻,將指甲修剪乾淨,整個人看起來神采奕奕的。

    主客紛紛入了座,但見八仙桌上,玉盤珍饈,滿漢全席,肴饌異常精美,盛裝酒菜的器皿,也都是用成色上等的金片打造。

    代璽平心神不寧地用象牙筷子夾了塊牛肉,卻遲遲忘了放入嘴裏。

    這時,侍立一旁的柳青青,選了只青花瓷碗,拿了條白玉羹匙,盛了碗銀耳蓮子羹,送到代璽平的面前。

    代璽平一手端起,竟忘了吹涼,才喝下兩大口,便顏色慘變,身形陡立,碗一摔,湯一灑,「呼呼」地吐着吃痛的舌頭,大叫道:「啊!我的嘴,燙死啦!」

    柳青青在一旁哭笑不得,目睹着代璽平異於平常的舉動,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又有些憐惜。

    她總隱隱約約地覺得,代璽平與那渾身散發清華之氣的高雅,從前的關係定絕不一般。

    ******

    是夜,代璽平躺在舒舒服服的軟床上,卻像是躺在熱鍋上一般,翻來覆去的。

    他忽然覺得:睡眠,就像是害羞的女人一樣,你越想要她的時候,她反而離你越遠,尤其當心事纏綿之時,根本甭想睡得着。

    爐中燃着的龍涎香,已漸漸冷了,代璽平仍意興蕭索地躺着。

    長夜漫漫,他覺得這樣下去可不行,便開始閉上眼數綿羊,一隻,兩隻,...,可當數到第三百六十五隻時,綿羊的頭,一顆顆竟都變成了高雅的。

    代璽平睜開眼,盯着床頂,重重地嘆了口氣。

    沒過多久,遠處傳來陣陣更鼓聲,他掰着手指仔細估算:起更,初更,二更...

    確定了自己再無睡意後,他遂掀被起身,在熒熒搖曳的燈光下,揉了揉充血的雙眼。

    然後,披上一件風氅,輕輕推門,走了出去。

    庭院夜涼如水,代璽平信步漫遊,無意間竟踱到了高雅的閨房。

    他幾次想去敲門,卻又很快放棄,俄而手抬起,又悻悻地垂下,糾結極了。

    經過紗窗時,借着皎皎月色,代璽平這才瞧見屋內已熄了燈。

    鵝絨床上,玉體橫陳,高雅鼻息均勻,睡得香甜。

    一陣處女的幽香從房裏傳出,代璽平不禁閉目吸鼻,臉上的表情似在享受,卻又帶着種感傷的意味。

    他輕嘆了口氣,終於依依不捨地離開。

    人類的情感本就如脫韁野馬,任誰也都難以駕馭,無可奈何。

    代璽平正百無聊賴地在院子裏散步,仰望着滿天星斗,突然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裏極快地閃了一下。

    接着,他從什物間裏搬出一張梯子,手腳並用,爬上了屋頂。

    夜色正如鉛般沉重,月兒不知何時已躲進雲里,代璽平極目遠眺,但見市鎮上燈火已寥落,店鋪已上起了門板,不見半條人影。

    他仰臥在屋脊上,賞着點點繁星,不知怎的,那些星星竟又都突然變成了高雅靈活眨動的眼睛,那般明亮,那般多愁。

    今天,他腦筋已動了不知幾百次,卻還是想不出個好法子去討高雅的歡心,一念至此,不禁又長嘆一聲。

    「幹嘛沒事唉聲嘆氣的,小心老得快!」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自第一重屋脊傳來,一條裊裊人影冉冉而來。

    代璽平微訝,仔細辨別,才看出來者正是柳青青那丫頭。

    柳青青撐着睡眼,伸手捂着嘴巴,硬生生地壓下了一個將要發出的呵欠,挨着他坐下。

    代璽平略感意外,問道:「你怎麼來啦?莫非跟我一樣,也睡不着?」

    柳青青道:「從出生到現在,這世上,還沒有一件事會讓我失眠,我只不過見你寂寞,過來陪陪你。」

    代璽平不說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雙從沒有洗得如此雪白、如此透明的手。

    柳青青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突然問道:「少爺,你是不是很喜歡那位高姑娘啊?」

    代璽平一怔,長嘆一聲,眼瞼一垂,道:「連你都看出來了,她怎麼還...哎。」

    柳青青笑了笑,道:「少爺阿,你又何必苦惱,只要你真誠,總有一天,高姑娘定會傾心於你的。」

    代璽平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失落道:「可是,如何才能讓她感受到我的心意呢?青青,你教下我好嗎?」

    柳青青輕咬朱唇,撓了撓頭,囁嚅道:「這...這男女之事,我,我也不懂呀,如何教你?」,眸子骨碌碌一轉,又突然拍腿道:「哦!對了,我聽我舅舅講過,有句話叫做,叫做什麼『女為悅己者容』,要懂得投其所好什麼的,還有句俗話叫『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一個男人若想要虜獲佳人的芳心,多拍拍馬屁,總是錯不了的!」

    代璽平托腮,認真地聽她說完,一下子豁然開朗,臉上的愁雲也很快散去。

    他長長的呼了口氣,就好像剛把一副擔子從肩上卸下一樣,握住柳青青的手,感激道:「青青,我明白了,真是謝謝你!」

    柳青青臉上一紅,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道:「沒什麼啦!誰叫我們是好兄弟嘛!」

    代璽平陰霾盡掃,心情大好,也笑着附和道:「對,我們是好兄弟!」

    然後,兩人相視一笑。

    就這樣,他們在屋頂上盡興地聊了一夜,整重院落里,到處都能聽到二人的歡聲笑語。

    遙遠的東方天畔,漸漸浮起了魚肚白,曙色乍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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