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話音一落,大殿之中早有準備的魏國君臣倒也並不顯得如何的驚訝,而是紛紛轉頭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一位魏國大臣第一個跳出來反駁平原君這位趙國相邦的。
只見這名說話的魏國大臣年紀大約在四十來歲左右,雖然並未身着盔甲但身軀仍然和軍人一般挺得筆直,一雙小眼之中精光閃爍,正是魏國上大夫段乾子。
當看到說話的是段乾子的時候,在場的不少魏國大臣,尤其是主戰派的大臣們臉上都多少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個別人更是極為明顯的把不屑掛在了臉上,發出了幾聲低哼。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這個段乾子,乃是魏國之中不折不扣的親秦派,求和派。
在十三年前(公元前273年),也就是魏王圉即位的第四年,時任秦國相邦的魏冉和白起一同率領秦國大軍援助被趙魏兩國攻擊的韓國,在華陽城外斬首魏軍十三萬人,對魏國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華陽之戰後,秦韓兩國聯軍趁勝追擊,連續攻克魏國卷縣、蔡陽、長社三座城池,並且包圍了魏國都城大梁。
在這種危急時刻,魏國內部的大臣們分成了兩派,其中一派以年輕的信陵君為首,力主抵抗到底,認為大梁城防堅固秦軍根本無法攻破,只要據城而守秦軍久攻不下必然撤退。
而另外一派則以這個段乾子為首,力主向秦國割地求和。
當時被趙惠文王派來大梁的趙國客卿蘇代還因此而勸諫過魏王圉,說:「夫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認為這種割地求和的做法除了讓魏國走向滅亡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然而已經被秦軍的殘暴和強大徹底震懾住的魏王圉最終並沒採納信陵君和蘇代的說法,而是選擇了以段乾子為求和使者去和秦國人和談。
最終段乾子的出使以魏國割讓南陽給秦國作為代價換取了秦國的退兵,原本只不過是一名普通將軍的段乾子也因議和有功而被魏王圉封為下大夫。
在隨後的時間裏,段乾子似乎嘗到了甜頭,只要秦國和魏國發生戰爭,那麼這個段乾子肯定是魏國群臣之中叫嚷着割地求和叫得最凶的那一個。
對於那些個堅決主張抗秦的魏國大臣來說,段乾子這個傢伙,就是一個只會一心出賣魏國利益而為自己謀求官位的混賬東西、賣國賊!
魏國公子、信陵君魏無忌就非常看不慣段乾子這個傢伙,屢次在自己王兄魏王圉的面前諫言,希望魏王圉能夠把段乾子趕出魏國。
然而沉迷於龍陽君美男色的魏王圉似乎已經真的被秦國人給打怕了,他不但沒有因此而趕走段乾子,反而因為段乾子的屢次出使求和成功而對段乾子越發的信任。
於是這麼多年秦魏之間一仗仗打下來,秦國的地越打越多,魏國的地是越割越少,段乾子出使秦國的次數也同樣是越來越多,然後他的爵位還越來越高,一步步的從下大夫升到了現在的上大夫,眼瞅着馬上就要摸到公卿的邊緣了。
你說這事氣人不氣人?
但就連信陵君都扳不倒這個段乾子,其他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所以那些個心懷正氣和愛國之心的大臣們,還真是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段乾子天天在自己的面前耀武揚威而無可奈何。
不過弄是弄不倒你,但是我編排一下你、諷刺一下你總可以吧?於是段乾子慢慢的就有了很多外號,像什麼「跪秦子」、「魏賊」、「段秦子」之類的外號是層出不窮,但最著名的則當然要數——「秦犬」。
秦國良犬者,段乾子也。
既然是秦國的狗,那麼段乾子這個時候跳出來反駁秦國的敵人趙國,那簡直就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了。
趙勝看到段乾子出列,也是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畢竟段乾子這個「秦犬」的大名,遠在邯鄲的趙勝也是早有耳聞的。
但事到如今,趙勝也只能夠先聽聽這個段乾子說些什麼再做定奪。
只見段乾子咳嗽一聲,緩聲道:「夫秦者,據崤函之險,關中沃土,又得巴蜀之地,實乃當今天下霸主也!夫霸主者,非一戰所能敗也,更非一戰可以滅之。若不滅秦,則秦軍必返也。今出兵助趙,趙勝之可得上黨之地,以趙之兵銳,守之不難。若以我魏國之兵,則不過三五年便復歸秦國之手矣!如此,出兵何益?不過損耗國力爾。」
段乾子的這段話意思也很明顯,像秦國這樣的天下霸主,你想要用一兩場戰役就去擊敗甚至消滅它那是痴人說夢,可如果你不能夠消滅秦國的話,那麼就算你打贏了秦國人,不出幾年時間秦國的大軍一定又會捲土重來。
趙國如果打贏了秦國,那麼趙國就能得到整個上黨郡,而且憑藉着趙國的實力,即便秦國人再度攻擊上黨,那麼趙國也守得住。
可我們魏國現在的實力比趙國和秦國差遠了,如果秦國人捲土重來的話,我們魏國是絕對擋不住的,本來從秦國那邊奪得的土地也會被秦國人再度奪走。
這樣一來一回,我們魏國的出兵就等於是零作用,土地得而復失不說,甚至還會因此而損兵折將消耗國力,那我們還出兵幹嘛?四不四傻?
不得不說,段乾子之所以能夠得到魏王圉的信任,除了魏王圉對秦國那根深蒂固的恐懼和段乾子親秦的立場之外,段乾子的口才也是一部分的因素。
雖然剛才段乾子的那段話目的是為了幫助秦國,但是他的話里大部分卻都提的是魏國,說出來滿滿的都是為了魏國的利益而操心,完全就是一副盡忠魏國的做派,讓那些想要指責他是「秦犬」的人都根本挑不出毛病。
作為魏王圉的親信,段乾子當然在朝中也是有着一幫同黨的,聞言立刻便紛紛出言相助:「上大夫所言甚是!」「助趙於我魏國無益,不如坐待秦趙兩國戰於長平!」「正是正是,我魏國如今乃是休養生息之際,怎可妄動刀兵?」
一時間大殿之中紛紛擾擾,滿是反對出兵助趙抗秦的聲音。
就坐在魏王圉左側的信陵君魏無忌顯然對於這一片投降派的浪潮有些不滿,不輕不重的咳嗽了一聲,發出了某種信號。
下一刻,魏無忌這一派的魏國大臣們也開始了反擊:「上大夫此言,大謬!吾不敢苟同!」「趙與魏者,同為三晉也,今趙國有難,魏國豈能坐而視之?」「若今不助趙,他日秦國來攻,趙國亦不助我,如之奈何?」
於是這兩派大臣你爭我吵,各種聲音混雜一團,瞬間就將偌大一個魏國朝堂變成了菜市場。
魏王圉跪坐在王位之中,左右看了看,臉上微微露出了怒意,突然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道:「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魏王圉這國君一開口,整個大殿之中的魏國大臣們立刻安靜了下來,菜市場瞬間又變成了圖書館。
魏王圉的目光在整個大殿之中一掃而過,先是掠過了身邊的信陵君魏無忌,然後又在段乾子的臉上掃過,最後停留在了趙國使者平原君趙勝的身上,緩緩開口。
「秦者,虎狼之邦也,與我魏國素有仇怨,寡人自不助之!趙者,雖與我魏國同為三晉,然趙王丹其人言行不一,先欲與秦死戰,後又遣使咸陽求和,如此出爾反爾,寡人又何能助之?故出兵之議,寡人——不為!」
魏王圉的這一番話猶如天降一顆重磅炸彈,瞬間將在場的趙國使者、平原君趙勝給炸得七葷八素。
魏國,不出兵助趙了!
趙勝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迷迷糊糊的走出涼宮,又是怎麼在魏國官員和侍衛們的護送下回到館驛的。
等到趙勝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和他身後的趙國使團,已經從大梁出發,踏上了返回邯鄲的道路了。
出使既已失敗,那麼留在大梁還有何意義?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趙勝整個人都還處於一個懵逼的狀態。
直到幾天過後,當邯鄲城的輪廓已經遠遠在望之時,趙勝才終於隱隱的咂摸出了幾絲味道。
「信陵君,並非真心助我!」
趙勝做出這個結論的原因實在是太簡單了,因為他的小舅子魏無忌在那次大朝議之上,除了咳嗽了一聲之外,全程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憑藉着魏無忌在魏國政壇的分量,即便魏王圉再如何不喜這個弟弟,只要魏無忌一開口,魏王圉就必須要慎重的考慮魏無忌的意見。
可魏無忌偏偏就什麼也沒有說!正是因為魏無忌的沉默,所以親秦派才能夠如此快的就佔據了上風,讓魏王圉做出了不出兵援趙的意見。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趙勝突然想起了自家大王趙丹在自己出發之前曾經特地叮囑過自己的一番話。
趙丹當時是這麼說的:「若平原君出使魏國,寡人希望君候夫人能書信一封於信陵君,信中務必言辭激烈,誇大我趙國之危情,否則君候或將無功而返。」
由於趙勝對自己的自信,趙勝並沒有讓自己的夫人按照趙丹的叮囑去寫這麼一封信。
而如今的結果,恰好就印證了趙丹當日的說法!
想明白了這一切之後,坐在馬車上的趙勝瞬間就呆住了。
良久之後,趙勝才發出了一聲充滿了無比懊悔的長嘆。
「吾——悔不聽大王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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