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慶知,男,36歲,河洛省隆裕縣人,2007年因故意傷害罪被判有期徒刑8年,其後在獄中表現良好,減刑3年,於2012年6月刑滿釋放,目前在滬務工,現居住於……」
居委會劉大媽抱着一摞a4紙打印出來的卷宗,按下了湯臣別苑a座11層的電梯,然後低頭繼續看這個名叫蘇慶知的「勞改犯」的檔案資料。
今天是農曆大年三十,劉大媽一整天都在「走村串戶」,為那些有過勞動改造經驗的人送去黨和政府對他們的殷切關懷,民間又稱為「社區送溫暖活動」。
叮噹——
電梯停留在11層。
這幢住宅樓是兩梯兩戶構造,左邊是a101,右邊是a102,她直接按響了a101的門鈴。
開門的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與檔案上蘇慶知的照片有幾分相似,劉大媽猜想這人應該是他的直系親屬,便問道:「請問蘇慶知在家嗎?我是社區居委會的。」
男子忙把她讓進屋,開口說道:「我就是蘇慶知,您是劉大媽吧?」
劉大媽聽了,不禁愣了下,難道檔案提供的信息有誤?
她忙低頭掃了眼卷宗上面的黑白照片,又抬頭看了看眼前之人,兩下仔細對比,這才確定他是本人。
「你今年不是36歲嗎,怎麼……」
眼前這人佝僂着腰,兩鬢有銀白頭髮,皮膚褶皺得像楊樹皮似的,怎麼看都不像三十來歲的人。
蘇慶知笑了笑,接過話茬:「怎麼像46歲似的?我實際年齡的確是36歲,只不過看起來顯老……這是我的身份證,您核實一下,人肯定是本人,請您放心。」
他把身份證和戶口簿遞過去,又給劉大媽泡了杯茶,身體筆直的坐在她對面,等待着社區送來的關懷和問候。
「結婚了嗎?」劉大媽啜了口茶。
外面天已經黑下來,她急着回家過年,也不寒暄客套了,直接切入正題。
蘇慶知如實回答:「沒有。」
劉大媽皺起了眉頭:「為什麼還不結婚?是不是對黨和政府有意見?國家已經放開了二胎政策,鼓勵生育,你得積極響應號召,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不結婚不生孩子,咱們國家還怎麼搞建設?」
蘇慶知一陣頭大。
自從九年前妻子張禕歆去世後,他一直沒有再娶,誰曾想這卻成了他抹不掉的人生「污點」,逢年過節都會被家訪的居委會大媽舊事重提。
「我正在積極努力,爭取在2018年解決個人生活問題,本人堅決響應國家號召,為現代化建設添磚加瓦,不給黨和政府製造問題,同時接受人民群眾的監督。」蘇慶知說的義正言辭。
劉大媽點點頭,認錯態度還不錯,看來這些年的思想改造卓有成效,這才使他從最初的脫離群眾、對抗群眾,到現在又重新回歸人民群眾的懷抱。
「你爸媽從事什麼工作?」
劉大媽是一個工作態度認真的人,送溫暖一定要送到位,親戚朋友都是被重點「關照」的對象,一個都不能漏掉。
「爸、媽……已經去世好幾年了。」
蘇慶知的思緒飛回到27歲那年,當時結婚兩年的妻子張禕歆先天性心臟病醫治無效去世,他也因為故意傷人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禍不單行的是,他在醫院打傷的那個富商有涉黑背景,對方使足了關係,硬生生的把三年改判成了八年。
兒媳屍骨未寒,兒子踉蹌入獄,蘇慶知的母親幾乎哭瞎了眼睛,在去探監的路上,被一輛飛馳而過的轎車撞倒,隨後遭後面的卡車碾壓,當場身亡。
他的父親無法面對家破人亡的沉痛打擊,終日酗酒麻醉自己,在他入獄的第二年冬天,凍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調查完家庭背景,劉大媽把關注的重點放在他的工作和學習上,好在蘇慶知早有準備,把工作履歷整理打印了出來,像小學生被老師檢查家庭作業似的,把自己的詳細資料遞交上去。
「蘇慶知,現任滬市風科創信技術有限公司市場總監,主要負責東亞區日韓等地區的客戶維護,下轄市場部37人……」
半個小時後,完成社區送溫暖任務的劉大媽站起身,準備離去。
離開前,她習慣性的說起了口頭禪:「你這一年的表現是合格的,但不能驕傲,更不能放鬆對思想的改造,黨和政府絕不會放棄一個好人,也不會饒恕一個壞人……」
送走劉大媽,已是晚上八點多了,遠處有爆竹聲傳來,天空中的煙花綻放出五彩繽紛的美。
蘇慶知開始煮餃子,吃過這碗年夜飯,他打開電視看春晚,並且把聲音調到最大。
只是聲音越大,心中的孤獨越無法排遣。
他把屋子裏的吊燈全部打開,手裏拿着一塊潔白的抹布,弓着身子,低頭檢查光潔的實木地板,想要在某個犄角旮旯里找到一片兒灰塵,這樣總算有點事可做。
遺憾的是,尋遍了客廳和臥室,甚至連書房、廚房、陽台、衛生間都仔細檢查了一遍,房間內纖塵不染。
書籍、餐具、桌子、日常用品以及櫥櫃裏面的衣物等,全部井井有條,屋子裏太和諧,他真的無事可做了。
蘇慶知隱約有些失望,怏怏的回到臥室,然後從白色藥瓶里倒出兩粒藥丸,正要就水吞下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
家裏就剩下最後兩粒安眠藥了,今晚一股腦吃下去,明晚怎麼辦?
「這該死的失眠……」蘇慶知暗罵了一句。
他最終還是將兩粒安眠藥全部吞了下去,如今的他已經對這類藥物產生了抗性,吃兩粒尚且不太管用,吃一粒等於白吃。
臨睡的時候,看了眼手機,幾十條新年祝福短訊,也懶得回了,正想關機,來電話了。
「大叔,睡了麼?」電話那頭傳來溫柔的女人聲音。
蘇慶知「嗯」的一聲算是回應。
女人說:「我就想聽聽你的聲音,這樣才能睡的踏實……對了,祝你新年快樂。」
蘇慶知說:「沒什麼事的話,我先掛了。」
女人連着說了三個「別」字,最後鼓起勇氣表白:「蘇慶知,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求你別再拒絕我了!」
熄了燈,蘇慶知閉上眼睛,呼吸有些紊亂。
女人的話像是一顆石子,在他古井無波的心裏泛起一絲漣漪,不過這種苗頭剛想生根萌芽,便被他強行掐斷了。
他已經是半截身子進了墳墓的人,這輩子註定孤苦無依,跟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小女孩瞎糾纏什麼呢?
雙方壓根不在一個頻道上。
二十分鐘後,蘇慶知又開始輾轉難眠起來,兩粒安眠藥,終究沒什麼效果。
他痛苦的睜開眼睛,失眠也就罷了,耳鳴也越來越嚴重,耳畔總迴響着一些奇怪的聲音,像禪音,仿佛是在召喚。
凌晨三點的時候,蘇慶知昏昏沉沉的睡去,這次耳畔倒很清淨,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不過卻又開始做起夢來。
夢境裏,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最後靈魂脫離了軀殼的束縛,飛向遙遠的天際,妻子、父母都在向他招手,一家人其樂融融……
如果有來世,渡我,可願?
如果有來世,不負,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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