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不慎低呼出聲來。
先生回過頭便面無表情地說道:「噓,且先看着,勿驚擾他。」
見先生難得嚴肅,我也一下子緊張起來,將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地問他:「他身邊的小鬼是不是寧御?」
聽得我這話,先生倒是頗為訝異地轉頭過來看着我問道:「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不是嗎?我心裏面覺得好像是他。」我有些失望的看着先生。
「是他,但齊銘可能完不成對你的承諾了。」先生仿佛看明白眼前的一切,語氣里滿是失望地說道。
我心裏有些着急,又是擔心,趕忙問先生:「為什麼不能?他不是就在……」話音未落,忽然覺得不太對。
原本與洞穴深處一波一波撲出來的寒風幾乎沒有了,但那種嗚嗚的聲音越發濃重,好像正為了什麼而悲鳴。
一時間,洞裏原本的寒意也幾乎感覺不到了。
「先生,山神這是?」
先生還沒來得及作答。
「啊~」只聽的一聲悽厲的尖叫,綿長而徹底,仿佛翻天覆地般哀痛掩埋了這聲音的主人,那樣絕望,那樣歇斯底里。
驚得我心神動盪,一眼望過去,望見眼前的青衣女子,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好像是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千年女鬼,但周身又自帶着萬年寒冰浸透骨頭的遺世獨立之感。「質傲清霜色,香含秋露華。」便該當如是而以。
這是一個磊落的女子,我心裏認定。
她的悲,不是紅樓夢裏說黛玉「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的那種細細密密,穿風過雨,叫人悲涼透心去的那種;眼前青衣女子的悲,帶着一種毀天滅地排山倒海而來的勢頭,仿佛她若悲了,這世上的人也不得好過般。
看她的哭,你會覺得這是大雨將至。
我到底心不堅定,她這一聲哭,哭得我肝膽俱裂,渾身的毛孔都炸裂開來。
我看她張了張口,好像要說「你,你怎麼敢,敢當背着我決定死去?」但到底,她也只是張了張口,嘴裏什麼聲音也不曾發出來。瞬間,只覺得心頭如有萬斤巨石壓下,整個人都呼吸不得,臉都要憋紅起來。
這女人好生厲害。
「閉眼,不要看。」先生晶涼的大手擋在我眼前,溫潤的嗓音將我拉回到現實來。
「先生。」我喚他一聲。
「青蛇妖阿妄生來就是這般氣勢駭人,一般人甚至都經不得她有心的引導,何況如今,山神齊銘即將消失與天地間,她千百年來的執念一下子沒了安放處,悲涼至極,你身體又差,心神不穩,所以便被她侵佔了情緒,痛她所痛。」先生的聲音裏帶着濃濃的安撫味道。
我胸口的難受漸漸消失,耳邊仍就瀰漫着阿妄對山神的譴責聲音。
她說:「你啊,那些年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存在的你啊!
日子就如同灰塵遍佈的地帶一般,滿是蜘蛛網,我以為我的心早已變得淡漠。可如今,到你要死,我忽然好想把那些你不記得的都講給你聽。
在以前,我生活在一團亂麻之中,我不想再記起那段糟糕的歲月。
我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生命。
在我還是一條初生的小蛇時,我第一次見到了你。
那時,我就出生在你曾經住過的洞穴旁邊,你肯定記不起了。
我的母親只是條普通的老毒蛇,我出生的時候它已經又老又弱。那時的我還小且非常瘦弱,連洞都不敢隨便出。
那漫長的時間過去,我還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聽別人談論你時的事情,也記得初次見到你時那天的場景,那一小會的遇見,就如同發生在今天一般清晰。
當時聽說有位蟒君要來遊歷回來,是一位很正義的年輕蟒君,修為很高,我就是在那時初次聽到了你的名字。
我當時偷偷去看過你的洞穴,但那時只見到你的下屬,他常常神情嚴肅很冷靜,他一眼就看出我是條小蛇妖,他有禮貌的對我這條小蛇,他一說到你的名字,就會表露出一種尊敬的神情。
我嘗試想像着你的模樣,當時就覺得你會是條漂亮的大蟒蛇,在我終於看到了你以後。你的模樣完全與我所想像的樣子不同。我很意外,為此感到震驚,那是一張容光煥發、表情生動的臉龐,你的頭髮很漂亮,而且顯得很有光澤,那時我很小,可我馬上就被你吸引住了,就如同中了法術一樣。
那時你聲名遠播,大家都很尊敬你。也是從這天開始,在我狹小的世界裏,全部的勁頭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我開始認真觀察你的一切,只是那時還小,我不知道這種好奇就是愛情開始。
但我還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天愛上了你的,一想起你那時的樣子,我現在依舊怦然心動。
那天,母親外出捕食去了,一條外來的大蛇闖進洞裏,我險些成了它的食物,我從洞裏逃出來,恰好擋在你面前,你看見腳步頓了一頓,我趕忙讓開,你帶着溫柔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對我的愛撫,你用輕柔的聲音,對我說道:「謝謝你,小姑娘。」
自接觸到你那滿是柔情的眼神的一刻起,我突然成長為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也將終生只屬於你一人。
你的名字成了我的秘密,它變得極其神聖而不可侵犯。
在我妖生的第一個百年裏,我像一個在黑暗裏汲汲營營的小老鼠一樣,幹了許多有見不得光的傻事。
因為愛慕你,我蹲在你走過的路上感受你的溫度,觸摸你無意碰到的一草一木,夜裏,我想像着你的的世界,想像和你親近一點。
在你出去的日子裏,我就像個活死人一般,沒有一點意義,終日無事可做,心情也壞得要死,茫然無措,我還得小心掩飾情緒,不讓其他妖怪發現什麼端倪。
後來你出門的時間越來越久,直到有一次出門以後就沒有再回去過。
我很努力的長大,努力修行,等我長得足夠大了,我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你。可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遇到那女孩。
你不知道啊,她和小時候那個偷偷跟在你後面的我是那麼的相像。
可是,我是那麼不知厭倦地愛了你一輩子啊!
我有多難過,然後,我殺了你,將你們分離,我讓你忘了她,我讓你再輪迴一次,你果然沒有再愛上她。
可是等到你恢復了記憶,像我當初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你那樣,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
我很開心你遍尋她而不獲,於是我就那麼名正言順的來到你身邊,我受傷了,你剛好碰見,我就賴在你身邊不離開。我本來以為,只要如她般陪伴着你,總有一天,你便會如愛上她般愛上我了。
可我忘了,有些事永遠都不在十指掐算之間,我算過天時算過地利,唯獨沒有算到,在你心裏,她與這個世界就是兩個端點,她是她,別人還是別人。
我那時候才覺得,上天真是真是不可理喻,明明我們是那麼合適的兩個,明明我都一直在你身邊,可你還是那麼深愛着別的人。
你知不知道,你真殘忍,你從來都不記得我。
現在,你連死也是為了找她,全然不顧我這麼多年心心念念的為你殺人放火,壞事做盡,也只是為了給你續命。
既然你都死了,我還做什麼惡人,好生……沒意思。
你要放的人,我放他回去,你還沒走過的路,我今後就去走走,至於你要找的人,呵呵……這我就不找了,我壞慣了,恐怕一不小心就讓她去陪你了。」
女聲幽幽的頓了下來,四周頓時一片寂靜,忽然一陣風迎面刮來。
「先生,先生。」我低聲呼喚先生。
「嗯?」先生應我。
「我想看看阿妄的樣子。」
先生放下手來,先前跪坐在齊銘身前的青衣阿妄此刻正面對我這邊,眼睛,就那麼直勾勾的盯着我,整個人仿佛大病過一場,衣衫凌亂,面無血色。
先生牽起我右手,也陪我看過去,隔着一個深坑,阿妄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山神齊銘的鬼魂已經消失不見,而原本他身邊寧御也一齊不見了,整個洞裏完全沒了他們的氣息。阿妄就那麼孤零零的立在對面,直勾勾的看得我頭皮發麻,眼中似乎有濃郁得化不開的厭惡。可下一秒,這份厭惡便消弭了。
「你……」我想她,你是不是放下了,可看着她的眼睛我又問不出來了,她什麼都知道的。
見我的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她忽然就揚了揚嘴角,不在看我,轉頭對着身後的黑暗處低喚一聲道:「出來吧!」
黑暗中,黑髮白衣溫文俊郎的男鬼飄蕩出來,他清冷的眸里一片悽然,滿眼都只看見懨懨的青衣女妖。
他說:「你要走了嗎?」
「是啊,我要走了。」
「那我呢?」
「你?」
……男鬼沒有說話,他堅定不移的看着她,眼裏有太多太多話不曾講出。
「你自由了。」阿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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