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快快起來!」
李惲聽到有人在急切地叫自己,明明已經聽到了,卻感覺大腦仍是一團迷糊,眼睛怎麼也撐不開。
「澧王殿下!時辰已到,再不起可就誤事啦!」
又是一陣跺腳的聲音,然後,李惲就感覺身上一輕,似是有人掀開了身上蓋着的薄薄衾被。然後,一隻溫熱的手抓着自己的衣袖,推搡拉動着手臂。
李惲驀地睜開眼睛,條件反射般呼地坐起,瞬間居然有些迷茫。一轉頭,就見白色帳幕被拉開,榻前站着一名頭戴圓筒紗帽的十四五歲內侍,他叫福奴,是宮內調出來貼身服侍自己的。
李惲一下就想起睡前讓他提醒自己的事,急忙問:「時辰沒過吧?太子派人來催了麼?」
「那倒沒有,不過已交午時很久了呢!」福奴轉身去拿來一雙黑色絲織短筒軟靴和布袋一樣的襪子,抱起李惲的腳就開始往上套。
見靴襪都穿好了,李惲兩手一伸呈大字形站立,福奴拿起一件絲織玄色細花外袍,手腳麻利地幫主人仔細穿上,又給戴上黑色紗羅幞頭,轉身又要去拿青鹽、柳枝、銅盆伺候主人洗瀨,不想李惲大步就走。
「說好的午時一刻,還耽擱什麼,趕快備車,孤可不想遲到了!」
睡個午覺差點誤了時辰,李惲再也顧不得儀容,急匆匆地自行撫平了一下衣袍,快步出了澧王宅,稍等了一會兒,就見福奴已趕着馬車從側院那邊轉過來,在門前台階下勒停了。
李惲爬上車轅鑽進車廂,低喝:「起駕!」
前面趕車的福奴一揚馬鞭,兩匹挽馬四蹄踏動,很快就出了興寧坊,向着事先約定好的東市劍南酒肆出發。
趁着車上這一會兒空閒,李惲開始理清思路,等會兒見了太子,又該如何不暴露自己的意圖,並適時進言呢?也不知他是不是先到了,最好是沒有邀請其他人。
李惲尋思着換了個舒服的坐姿,身體向後靠時下意識摸了摸後腦勺,感覺頭皮擦傷已經結痂了,這點小傷應該不會少一塊頭髮什麼的。作為一名皇子,頭部受傷可不是尋常事,說起來,還要怪這身體原主人不太懂事,被人陰了。
記憶中是三天前的事,這身體原主在弘文館進學時逃課,帶上福奴跑去和一群小宦官擊鞠被撞下馬,結果受傷了,害得自己魂穿。另一個世界的他,名字也叫李惲,不知是不是因為名字沒起好,導致了冥冥中的某種巧合?
想他一個年齡奔三的跨境公司高管,被人為車禍了還能靈魂不滅,來到大唐附身一個庶出的十六歲皇次子,按理說是幸事,但其實前途慘澹,還面臨着巨大的生死危機。
這幾天來,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只要一躺下必定會做惡夢,擾得他不得安寧,往往白天要補睡。而且夢中的故事也大致相同,總是夢見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一群宦官按倒在地,捏開下巴灌下一壺酒去,然後就此嗚咽着徒勞地掙扎,直到抽搐着七竅流血……
這個夢至少說明一個問題,皇子的身份是一個巨坑,潛藏着莫大的危機。作為一個社會高層的成功人士,李惲的權力欲本就是很強的,往往惡夢過後,內心深處還有一絲莫名的興奮。
與人斗,他當然不怕,就看目的和意義是什麼。儘管長兄已被立為太子,可在中唐,太子只是一個虛名,不能開府就沒有根基實力,自己目前必須要幫他穩住太子之位,因為嫡出的三弟正虎視耽耽。太子若被廢或出了意外,自己也會被牽累。
中唐的權力格局微妙而複雜,爭儲未必是好事,就算成功也只是宦官手中的傀儡,因為宦官們一手掌宣徽、樞密,插手朝政甚至架空外朝,一手掌握神策軍,並外監藩鎮,權力是急劇膨脹。
若按體制內固有的套路,李惲不覺得爭儲能有什麼希望。君不見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居外而安,另謀官職遠離長安,還要做出政績,跳出圈外發展才是自己目前唯一的出路。而且,這樣做暫時與太子也沒有矛盾,還能通力合作。
不管如何,自己的前途命運要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正所謂人生如戲,全靠演技。能不能鹹魚翻身,甚至步向天闕,榮登大位,讓大唐的榮光再現,就看怎麼做了。
馬車進入東市,喧囂的吵鬧聲打斷了李惲的思路,他眉頭微聳,眼睛半眯着,伸手挑開馬車窗簾,饒有興趣地看向車外。
西街上行人絡繹不絕,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視線盡頭處,劍南酒肆的幡旗在風中飄揚,不由心中一喜,這時馬車卻忽然停下了。
「殿下!你看右邊街道,那些內府局的白望又在胡作非為……」
聽福奴在前喊了一句,李惲坐到車廂另一邊窗口,掀開帘子就見街邊亂作一團,一群宮市採買的內侍正在喝罵着揮鞭抽打幾名商販,哭喊乞求之聲聽得人不忍多看。遠處好事的圍觀人群指指點點,敢怒不敢言。
「這種事天天都有……走吧!眼不見為靜!」
李惲心中暗嘆一口氣,宮市並不是在宮內開市,而是宮內所需物資原本由長安尉負責採購送進宮,德宗時這個權力轉到了內府局手裏。
宦官們為私吞財貨,往往一次數百人出宮,分批輪流站崗望風,這種太監被時人鄙稱為「白望」。一旦有看上眼的貨物直接巧取豪奪,還讓物主送進宮,往往連財貨的半價都不給。
記憶中,多次有朝官上書指出宮市的弊端,但皇帝未予理會。在專業人士李惲看來,這是制度和財稅的問題,但出閣的皇子沒加領官職的話,不便輕易上書,而且這裏面的水,那是很深很深……
馬車轉進一條小巷,直接駛入劍南酒肆側院勒停,福奴先跳下馬車,去找店家問房號了。不一會兒就帶了一名店夥計出來,引李惲上酒肆二樓雅間。
到了甲一號雅間門口,李惲不禁直皺眉,居然已有五人先到了。再仔細一看,其中有兩名頭戴幞頭的中年官員,一人着深綠繡紋細花官袍,一人着深青色官袍,皆是六品和八品的小官,在前面花廳長形方案後好整以暇地坐着,臉面別向臨街窗戶一邊。
兩名官員背後,隔着桌案另一邊站着三名內侍宦官,正舉止粗魯、疾言厲色沖兩名官員大聲喝斥。然而,兩名官員卻視而不見,對大呼小叫之聲充耳不聞,這行為更加激怒了三名宦官。
側後一名瘦高個的宦官很不客氣地大聲喝罵:「管你娘的是翰林院的瘟官,還是啥工部的官,都給我滾,這雅間一向是我們王局令的,你們這是鳩佔鵲巢知不知道?」
「話可撂這兒了,咱家可沒功夫與你們理論,再不走咱家可就動手了,你須怨不得咱們……」為首一名身材矮胖的宦官應是有些低階職務,竟直接示意左右動手。
宦官居然敢這麼囂張,李惲幾疑是店夥計帶錯房間,抬頭看看門頭上赫然書有「甲一」字樣,又聽內侍叫罵兩人是翰林院的官,那必是太子邀請來的,不禁沉下臉來,怒聲喝道:「爾等三個狗奴,在此作甚?還不趕緊滾……」
「爾何人?敢管我等閒事!母婢養的眼瞎了嗎?我等可是天使內官……」那瘦高個的宦官提起一隻胡凳正要動手,見了門口之人以為是兩名官員的同伴,張口就罵道。
為首的矮胖宦官正要幫腔,卻見李惲雖然年輕,卻有一股上位者的凜然氣勢,便多了個心眼,轉過頭細細打量,見對方頭戴黑色縷空紗羅幞頭,一身輕薄的玄色細花圓領窄袖長袍,腳蹬短筒軟靴,這衣服質地和做工都屬上乘。
更兼來人面容俊朗,劍眉星目,氣度不凡,似有些面熟,頓時覺得有點不好惹,便小心冀冀上前,躬身一禮,眨巴着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睛試探着問:「敢問小哥兒在宮內哪處當差?綾綺殿還是……蓬萊殿?殿中省……還是內侍省?」
眼光太差!竟把自己當成同類。
李惲心中大怒,嘴角泛起一抹譏諷之色,冷哼一聲,雙手一背懶得回答,目光轉向桌案對面已經起身的兩名官員,語氣溫和地問:「你們二位是就職翰林院的吧,叫什麼名字?大中午跑出來喝酒,不怕御史彈劾嗎?」
那名八品清青官服的中年官員聞言一怔,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吾等告假了的,倒不妨事,只可恨此等閹豎欺人太甚,讓小友見笑了!吾姓白,字樂天,不知小友是哪一家子弟?」
「字樂天?白樂天嗎?」李惲訝然,心中嘀咕,白樂天不就是白居易嘛!
別人不知道,這人可是太熟悉了,不由仔細打量眼前官員,只見這人身形偉岸,臉形方正,雙眉細長柔和,目光炯炯有神,只是眼角略顯皺紋,上唇和下頜蓄着短須,約三十多歲年紀。
「正是!」白居易點點頭回道。
李惲心中有點激動,正要自我介紹,也好結識一下古代大文豪,就見那兩個內侍轉身想要溜走,不由喝道:「站住!你們想去哪裏?過來給二位先生嗑五十個響頭認錯,互相掌嘴五十下長點記性,否則就等着去內寺伯那裏報到,從此去掖庭宮服苦役!」
內寺伯和掖庭宮,那可是內侍們談之色變的內廷糾頦不法和刑罰機構,一旦進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兩名內侍一聽,不由面面相覷,心中有點畏懼,猶猶豫豫地上前,不時偷眼瞅瞅李惲腰上的玉佩,這貌似只有郡王、親王才有的。
「怎麼?真要孤動手嗎?」李惲心中大為惱怒,不得不表明身份。
三名內侍見猜測成真,臉色一白,膝蓋一軟,噗嗵一聲就跪了,哭喊道:「饒命啊!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哪位都得罪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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