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莊子時,已是四更天。雖說經常在夜裏出來,可玲瓏也還是頭一回這麼晚才回去。走山路果然是費時費力。
菱花窗沒有合上,玲瓏從外面掀開湘妃竹的帘子,悄悄跳進去。杏雨正在窗前打盹兒,手裏正納的鞋底兒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玲瓏笑着捅捅她,她嚇一跳,一下子醒過來,見是小姐回來了,鬆了一口氣:「我的好小姐,您怎麼才回來?」
「外面涼快,我多耽擱了一會兒,你快去睡吧。」玲瓏把口袋鎖進箱籠,脫下滿是土的夜行衣。
杏雨出去,從外間的小炭爐上拎來水壺,往早就準備好的紅木描金浴桶里添了熱水。
「熱水不多,有點涼,您稍微擦擦浮汗,天亮了我再去到大灶上要熱水給您好好洗洗。」
玲瓏笑道:「我曉得了,你快去睡吧,嘮叨得像個小老太太。」
杏雨這才不情願的走了,臨走時還不忘往木桶里灑了把干茉莉。
玲瓏簡單沖洗了,倒頭便睡,今夜她是真的累了。但她睡得卻並不安穩,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那是一個人,一個臉上蓋着桑皮紙的人,桑皮紙被水凝固在一起,形成一個厚紙殼,她顫抖着雙手把紙殼子揭開,裏面露出的是嬰兒蒼白的小臉兒。
她想把嬰兒抱進懷裏,卻被一雙手奪過去,她追出去,就看到嬰兒小小的身體,浮在水塘里。
那是容園的水塘,水面上還盛開着紫色紅色的睡蓮,嬰兒幼小的身子,也和這些睡蓮一樣,安安靜靜浮在那裏,他永遠不能長大,也永遠不知這世上的歡樂悲憂。
玲瓏驚叫着醒來,滿臉滿身都是汗,床邊守着一堆人,她聽到琳琅的聲音:「阿彌陀佛,終於醒過來了。」
她掙扎着想要坐起來,杏雨連忙扶住她,在她身後墊上藍色雜寶捲雲暗緞靠墊,讓她靠得更舒服。
「這是怎麼了,四姐姐您怎麼在這裏?」
琳琅用帕子替她擦擦額頭的汗珠,又把素緞子的夏被給她抻平,這才說道:「你都燒了兩天了,好不容易才退燒。」
發燒?
「我病了?」玲瓏詫異,她感覺只是睡了一覺,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都怪我,不該讓您用涼水洗澡,我就該再去多燒上一壺熱水。」杏雨眼下烏青,顯然這兩日都沒有睡好,說話時眼圈兒又紅了。
玲瓏暗道自己的身子怎麼這樣嬌弱了,天氣炎熱,她也不過就是用稍涼些的水洗了身子,就病倒了。
她忙喊道:「行了,誰都不怪,是我自己的事,我餓了,快點端些吃的來。」
浣翠和沁緋捧了臉盆和熱毛巾給她擦了臉,又用香茶漱口,玲瓏要下床,琳琅沒答應,讓她留在床上好好休息。
王二媳婦煮了碧梗米粥端過來,玲瓏喝了一碗,被琳琅硬拉着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她心裏掛念着母親,琳琅一走,便立馬跳起來,換上家常穿的月白纓絡紋素緞小襖,翡翠色挑線裙子,睡得蓬鬆的秀髮重新梳了,扎了雙螺髻,照照鏡子,一張小臉有些蒼白,倒也沒有清減。
她問杏雨:「母親這兩日還好吧?三哥有沒有來給她請安?」
杏雨撇嘴:「三爺哪會來呢,倒是許家二爺聽說大太太也在莊子裏,便和另外兩位爺一起來給請安,就在院子外面被三爺攔下了,說什麼五小姐也住在這裏,瓜田李下,和外男不小心遇到就不好了,硬是把三位爺全都婉拒了。什麼不見外男,他明知道五小姐正在病着,不會出屋子遇到外男,分明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大太太有病。」
玲瓏嘆口氣,她早就猜到金子烽會這樣做,倒也沒有什麼可氣憤的。
「三哥知道我病了?」
「那日小姐擦了身子就睡了,直到日上三竿都沒醒,四小姐來找五小姐,婢子喊您起床,才見您燒得滿臉通紅。四小姐當下就讓繡兒到前院告訴了三爺,三爺倒是沒有耽擱,讓金順差人到鎮上請了郎中,給五小姐開了方子。這兩日每天都讓人來問五小姐的病情,婢子覺得啊,三爺對五小姐可比大太太要好多了。對了,許家二爺身邊沒有服侍的人,就自己來問過,就在院子外面,讓流朱遇上了。」
玲瓏和杏雨說着話,便出了西廂,卻見馮氏住的東廂房敞着門,細紋竹布的繡花門帘勾起來,裏面沒有人。
兩人出了堂屋,來到院子裏,四下里也沒有看到馮氏和代婆子,就連馮氏喜歡的紫藤架下也空空蕩蕩。
玲瓏心裏一凜,代婆子該不會趁着她病了,對母親下了毒手吧。
但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代婆子不會的,她不敢,宋秀珠也不會這樣冒失,如果代婆子真能這樣說,根本不用等到現在。
她這麼想着,便和杏雨分頭去找,正在這時,卻見代婆子提了只大水壺從外面走進來,顯然是到灶上拿水了。
「代媽媽,我母親呢?」玲瓏問道。
代婆子一驚:「奴婢出去時大太太還在睡着,這會子不在了嗎?」
正在這時,只見杏雨跑過來,做個不要聲張的手勢,往那邊指了指,卻見一株冬青樹後面,隱約可見穿着靛青色衣裳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很矮,倒像是坐在地上。
那裏是兔子窩。
玲瓏躡手躡腳走過去,見母親馮氏盤腿坐在青磚鋪的地上,懷裏抱着那隻小白兔子,輕輕拍着,嘴裏似是在哼着兒歌,歌聲輕不可聞,偶有一兩句飄出來,玲瓏的眼睛濕潤了,這是她小的時候,母親常唱的。
馮氏面容安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玲瓏輕手輕腳走到母親身邊,挨着她席地而坐,玲瓏把頭靠在母親肩上,馮氏身材高挑,玲瓏十二歲了也剛到她的肩膀。
馮氏終於意識到玲瓏在自己身邊,她的臉是慈祥的笑容:「瓏姐兒,你看煒哥兒多乖啊,長大後準是個沉靜的,像你爹一樣。」
煒哥兒是弟弟的小名,他剛剛落地,父親便給嫡次子取了名字,金子煒。
玲瓏鼻頭酸酸的,她對夭折的小弟沒有太多印像,那時她也只有四歲而已。但母親一直沒有忘記,這個傳說中被自己親手扔到水池裏淹死的小兒子。
馮氏甚至忘記了她自己就是馮婉容,可她卻依然沒有忘記這個兒子。
玲瓏想起那個可怕的夢,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不是夢,那是她猜測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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