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4.欲廢虛估法

    陝州的行政區域,完全是由其地理特徵形成的。

    它北有中條山,南是崤山,西面則是華山,被包夾其中,只有向東與河南府的澠池相接,而後黃河從河東南界的垣曲折彎奔來,自州縣當中一道劈過。

    黃河之水,彌延十多里寬,浩浩湯湯,氣象萬千,奔騰如龍,自西而來,不可遏制,沿路在河岸的大石處,撞擊出一個又一個巨大漩渦,轟鳴聲里的水汽如白霧翻湧,打濕了高岳的衣袂。

    陝州硤石縣東北處,高岳立在切削筆直的岸邊,聽到了悠悠的號子聲,而後見一隊豎着小旗的商船,船體都不是甚大,因為黃河裏自河陰直到渭水段,也不允許過大的船隻航行,它們于波濤里艱難起伏,為了逐求十分之一的浮食之利,冒險逆流而上。

    它們的目的地,為三門峽砥柱更西面的大陽橋。

    高岳勒轉馬頭,和這隊商船並行,馬蹄輕疾,大約二十里不到,他再次見到了砥柱山。

    中流砥柱,即三門峽,其山若柱般,屹立在黃河之中,河水至此分流,狀如三門,相傳為大禹為疏通大河而鑿通的,漢成帝時曾想把砥柱鑿鑽得廣一些,然而卻讓黃河的水勢更加狂暴,無數工匠葬身其中,如是方知人力無法勝天。

    唐因定都長安,關東米糧必須由漕運自砥柱而過,船隻在此傾覆者不計其數,人人聞砥柱三門而色變震恐,裴耀卿主持漕運三年運糧七百萬石,自此而過,耗費無算,乃至當時天下有「斗米斗錢運」之說。

    李泌為相時,便下令在砥柱邊開闢一條陸路,又在其側鋪就條回車道,所有船隻的物資到此改為車馬陸運,過了砥柱後,再改為舟船至大陽橋。

    高岳又看到了在砥柱兩面河岸山崖上,還有曲曲折折的棧道,棧道的石壁上無數長長的磨痕,還凸出許多鐵環、溝槽,鏽跡斑斑,那是之前船隻在過三門時,縴夫拉縴時留下的痕跡,觸目驚心。

    為了讓帝國的心臟維持着跳動,無數的血都匯聚過來,而砥柱便好像血管里的栓塞,又好像大河裏的尾閭,一旦此處發生了任何問題,龐大的帝國很容易便會運轉不靈,乃至猝然倒下。

    「郎君,高郎君。」大河的轟騰聲里,高岳久違地,聽到了有人如此在呼喚着自己。

    臨河一塊凸出而懸空的大石上,遙遙望去,居然是安老胡兒提着個食盒,好遠地對自己招手。

    「老丈。」高岳下了馬,上前抱扶住要行禮的安老胡兒。

    老胡兒已經非常蒼老了,歲月不饒人,可他不是在我岳父家當廚師的嗎?

    這會兒安老胡兒指着身後的檐子,說劉相公想再吃我一次蒸胡,於是遣人將小老兒從京師里請出來啦。

    聽到這話,高岳的胸中忽然堵塞得慌。

    「逸崧來啦?」檐子裏傳來熟悉的聲音,可遠沒有那時的清矍,而是變得蒼老而渾濁。

    劉宗經走過去,掀開了帘子,大聲說:「是汲公來見你了!」


    然後宗經將佝僂着身軀的父親從檐子裏小心翼翼地攙扶出來。

    這時的劉晏,頭髮已稀疏很多,額頭凸出,右手患了風痹無法自由行動,眼神也開始不濟起來,那雙原本能在平地見到錢流的眼睛,現在也不太靈光了。

    待到高岳到他眼前時,他才看得清楚。

    最後檐子的帷簾被去掉,當作床幾,讓瘦小的劉晏坐在其上。

    高岳跪坐在旁邊的蒲蓆上,與劉宗經一道侍坐。

    更遠處,劉晏的老僕旺達,蹲坐在那裏,像是泥塑般,現在他已經完全聾掉了,眼神更是看不到,能隨主人從華州趕到這裏便是不容易。

    「逸崧,還記得那次在風雪裏,你我的偶遇嗎?我曾對你說過,雖然我仕途不順,可還是想更進一步。」劉晏悠悠地說,「沒錯,那時我想要的,便是入政事堂為宰相。」

    高岳沉默不語。

    「可惜啊,那時候我便說自己鬢髮霜白,如今又是匆匆十多年過去,我已行將就木了。但我也想通了,我唐是不會讓搜括財賦的臣子當真宰相的,那時的我是痴心妄想而已......」

    「晏師,你為何說自己是搜括之臣呢?」

    劉晏笑起來,對高岳說,沒說錯,我本就是替手第五琦去江淮搜括的臣子,而今輪到逸崧你為如此的事了,不過時代發生了變化:我唐過去是不允許財賦之臣為真宰相的,到了逸崧你這時,卻是以真宰相兼理國計財賦,說不定再過二三十載,就真的讓財賦之臣入政事堂為真宰相了——因為對皇帝來說,錢和糧越來越重要了。

    誰掌握了財賦和漕運,誰就掌握了這個國家的命運。

    「逸崧,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準備改革漕運,聚集半個天下特別是江淮東南的財力,編練新軍,然後再平定淄青和河朔,重新把江山給一統起來。我先前和你的策問,你大半完成了,不但成功在西北營田練兵,還光復了隴右、河西,現在我想聽的是,你準備如何在江淮推行你的革新之法呢?」

    說到此,高岳鎖着眉梢,拱手靜默着。

    有些想法,他不知道該不該對劉晏說。

    「說吧。」劉晏的眼睛裏滿是溫和,他鼓勵着高岳,「你還怕個將死的老人嗎?」

    這時高岳才開口:「最前的一條,便是改漕運路線,然後便是,廢除晏師的虛估法。」

    可劉晏好像早就明白似的,眯着眼睛,微微嘆口氣,「虛估法,並非是法的弊端,而是時的弊端。我主國計時,西北防秋軍卒需要春冬衣賜,向回鶻買馬也需要大批絹布,而河南殘破,河朔割據,絹布所產只能仰仗江淮,一匹值得四貫錢,故而行虛估法,讓鹽商多交納絹布,運抵京師及西北;然則而今一匹絹布不值八百文,降了足足五倍,商賈還以每匹四貫的價錢,充抵榷鹽錢,也是該到了廢除的時候了。」

    「非但如此,官府於江淮徵收賦稅,統統要求納錢,於是讓百姓先將織出的布匹折換為錢,於是百姓的一匹布只能折為八百錢,且每逢夏稅時,所折布匹數目一時極多,價錢更是跌到五百文一匹,可百姓將布匹交上去後,地方官府卻依舊以每匹四貫錢的價錢充抵兩稅,在這中間大肆謀取私利。百姓受此苦,已非一年兩年。」

    「那逸崧你當如何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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