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皇帝就讓霍忠唐、霍文澈這對宦官父子,攜內庫的錢款、糧食,堂而皇之地上路了。
這筆錢其實誰都曉得,是皇帝公開給高岳撐腰,明着是給他在撫寧修館驛和別宮用的,實則就是給定武軍、義寧軍用的。
誰叫高岳依舊是皇帝的「親女兒」呢!
竇參怕是凶多吉少了。
更讓竇參害怕的是,皇帝起用了蕭國侯、衛尉卿班宏為「營建使」,殿中監兼宗正卿李齊運(李齊運也是宗室)也一道前往撫寧,說是要具體負責造宮殿和館驛,供德陽公主出嫁所用。
「造我的墳墓還差不多......」竇參便如驚弓之鳥。
班宏和高岳挨在一起,還得了?
這是個再強烈不過的政治信號了!
率先嗅出風向的《長安邸報》,其主持者是大明宮集賢院的學士胡錫晉,原本得到竇參授意,炮製《高岳定武義寧軍獨斷暴走》的文章便是這位,現在立刻改弦更張,洋洋灑灑寫了篇《撫寧淇侯二三事》,裏面用細膩的筆調,充實的內容,擷取了淇侯「是如何在軍糧睏乏的情況下,繼續激勵督促我唐英勇的邊軍,成功攻下堅固的撫寧羌寨」、「淇侯是如何寬宏仁慈,赦免了近萬降服的党項,現在使其安居樂業,在無定河營田」、「淇侯在撫寧城,又是如何事必躬親,為了聖主的心愿盡忠在一線」三個片段,綴連成文,裏面充滿了對高淇侯的景仰和讚譽。
此篇報論一出,長安城的輿論再度大嘩。
有人就私下嘲笑胡學士,「操得好巧的舵,逆風過夔府瞿塘峽,如履平地。」於是京中就給胡錫晉取了個綽號,曰胡大舵。
在這樣的風雲逆轉局面當中,京城裏禮部春闈開始。
此前,皇帝特意找來禮部侍郎鄭絪,問他先前納省卷時,有無察覺什麼優秀的才子?
鄭絪有些吃驚,因為天子先前很少過問禮部考試的事,但而今既然問了,便一五一十地如實回答了。
聽到興元鳳翔的舉子佔據大部分後,皇帝點點頭,心中讚賞鄭絪的純良正直,不過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提醒鄭絪:「現在對西蕃,對党項的邊事方熾,策問可於這方面做文章。」
鄭絪頷首。
其實自從那次納省卷時,鄭絪便心許韓愈為這次進士試的狀頭,滿心要當這位的伯樂。
禮部南貢院的牆角處,悄然開放數朵梅花,長安的雪依舊瀰漫,東西廡廊,身着白色麻衣的舉子密密坐滿其間,筆尖觸碰卷宗的聲音如春蠶食桑葉那般,而正廳的帘子後,鄭絪終場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這時候他還沒想到的是,這場貢舉會成為各方勢力對決的爆發點。
鄭絪的放榜效率很快,在和來通榜的禮部尚書高郢和太常寺卿鮑防達成一致後,便擬好了淡墨榜單,隨即在禮部貢院外的牆上懸出。
牆邊的大樹下,韓愈等一幫人早早來看榜。
結果韓愈的眼睛裏充滿了焰火,他清清楚楚看到,榜單上的頭一位,便是自己的名字。
「我為狀頭了,我及第為狀頭了!」韓愈高興地躍起,奮力地拍着巴掌。
今年鄭絪嚴格把關,進士總登第人數不過二十二,韜奮學宮的生徒當中,同樣被取為進士的就還有八人,其中有蕭乂的兒子蕭子顯,還有興元酒亭商人王伯遷的兒子王盧,還有個鳳翔軍吏之子洪宣等等,加上韓愈足有九人。
這些人,雖然都非出身世家,但都憑藉韜奮學宮的統一教學,和統一傳授的經學、詩賦的印刷品,成功登第,這與其說是九位個人才智的勝利,不如說是韜奮學宮這種近世化教育模式的勝利!
然則,還沒等韓愈等人相擁,抒發慶賀的歡欣時,各路權貴、官宦的彈劾狀就暴雨般沖向大明宮,集火攻擊的目標便是春闈主司鄭絪。
理由很簡單,鄭絪全按照才學高低取進士,大大觸犯了這群人的利益。
崇文弘文兩館裏就學的子弟,鄭絪沒有照顧;
高品朝官的姻親、宗族或門生,鄭絪未曾理會;
地方節度使褒送的關係戶,鄭絪也不聞不問。
這就很犯忌諱了,這個叫鄭絪的,前宰相張延賞的女婿,居然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即便如此,鄭絪依舊不屈從,堅持說我這二十二個錄取的舉子,都是真才實學,問心無愧。
權貴們更加激怒。
一張張人際關係網連接起來,無數詆毀彈劾的箭從明處暗處射出來——最後皇帝,將翰林學士於公異、李吉甫和衛次公給喊到蓬萊殿中,詢問說春闈的事鬧得太大,你們如何看?
「臣和高淇侯先前關於科場有過賭約關節,故以臣的立場,不便發言。」李吉甫表示沉默。
而衛次公忽然對皇帝說:「鄭禮侍掌春闈,似太迂執。」
皇帝也緩緩點頭,應該是贊同衛次公的見解。
這進士科舉嘛,也就是個讀書人為清資官的門路,錄取哪些人,當然不能全照那群權貴的意思來,但也不能不對他們的訴求加以考慮,鄭絪這次做得確實有些太固執、太決絕。
看皇帝神態如此,於公異轉了轉眼珠,就趁機進讒:「今年策問有尷尬處,都說淇侯在西邊設立山水寨,而鄭禮侍的策問便恰好是山水寨,這策問又恰好是興元、鳳翔舉子們的專長,故而其他舉子有所怨望,怕也是理所當然的。」
皇帝故作驚訝,「果有此事?」
於公異就說,整個京師對貢舉不滿,根源便是如此。
說白了就是鄭絪和高岳狼狽為奸,故意賣題,讓興元和鳳翔舉子佔了大面。
這時皇帝在茵席上微微屈膝,良久說了句,「派中使去問責鄭絪。」
說完後,皇帝特意對於公異說,「若真的要覆試,卿可拜為中書舍人,替代文明為主司。」
衛次公臉色慘白,似乎沒料到他的一句話會造成如此結果。
而於公異則滿臉得意,當即謝恩。
一側的李吉甫臉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態度和端倪。
禮部的「冰廳」內,鄭絪垂着眼,聽着皇帝派來中使的詰責盤問,最終也沒透露「策問的題目是聖主親自要求」的,而是直接說「絪莫有可辯解處」。
意思是——看着辦吧。
最終在殿中得到回報的皇帝,心中嘆口氣,「果然,文明你才是最好的翰林學士啊,可惜朕這次要小小委屈得罪你下了。」
很快宮中出制文,認為鄭絪此次主司春闈,處置失當,所有舉子舉行覆試,鄭絪即刻罷禮部侍郎,外放為越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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