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清涼,四周俱寂,梁翊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第一次覺得,老頭兒正經起來,也會讓人不寒而慄。
他喉結聳動,吞了口唾沫,才說道:「前輩心中早已有答案了吧?」
老頭兒微微一點頭,說道:「雖然我一直如此猜測,可白天看到你使出了絕技『三星逐日』,這才印證了心中所想。」他欣慰地看着梁翊,讚許地說:「金家後人如此,我也放心了。」
不知為何,聽到老頭兒這樣說,梁翊只覺胸中暖流激盪,熱淚差點奪眶而出。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笑道:「多謝吳老前輩誇獎。」
老頭兒愣了片刻,眼圈竟也紅了:「你也沒猜錯,我確實是吳不為。我在外流浪將近三十年,無妻無子,無一朋友,好久都沒人問過我的姓名了。若你不提起來,這世間怕是沒人知道我是誰了。」
梁翊聽他說得酸澀,便也有幾分潸然:「那前輩……如何得知我是金家後人呢?」
「我認識一個人,你跟他……一模一樣。」
「哦?!」
吳不為拉着他坐了下來,望着天上的彎月,回憶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這個故事很長,我慢慢給你講。大概五十年前,天下還是一片混亂,中原有十幾個國家爭奪霸主之位,結果百姓民不聊生,餓殍遍地,白骨成山。那時,各國都在爭奪武藝高強之人,許以高官厚祿,以求為其賣命。我吳家雖不屬於任何門派,但祖傳的《無為心經》威力強大,更有傳言說,得此心經者,可天下無敵;而且,若心經在手,便可以此為噱頭,招攬門徒,壯大聲威。我吳家一向避世,不想參與任何勢力的爭奪,但亂世之中,覬覦我《無為心經》的人越來越多,我深感人力之渺小,便攜了家眷,躲在了琵瑟山下,以求安穩度過餘生。」
「我在琵瑟山下住了幾年,已經徹底參透《無為心經》,我兒子狄兒也開始修煉了,眼見吳家後繼有人,我十分欣慰。那天,我正帶着狄兒在林中練習拳法,一隻惡狼突然從林中躥了出來。琵瑟山一向平靜寧和,鮮少看到如此猛獸,我雖不怕它,但還是有點意外。狄兒畢竟年幼,他一看到惡狼,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惡狼聽到哭聲,愈加興奮,朝我們猛撲過來。我手無利刃,只能赤手空拳地應對它,可就在此時,我看到一隻飛矢從我眼前划過,不偏不倚,正中惡狼的喉嚨。惡狼哀嚎了一聲,便『撲通』一聲墜落在地,片刻便沒了氣息。」
「我心有餘悸,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錦衣公子策馬而來。他頭戴一頂玉冠,身穿一身青色長袍,挎着一把巨弓,神采奕奕,氣度非凡。他翻身下馬,信步而來。」吳不為蒼老的眼睛裏閃着點點淚光,他有些哽咽地說:「已經五十年了,可那天的所有場景,都歷歷在目,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梁翊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大半。但他沒有想到,吳不為看起來瘋瘋癲癲,卻也是重情重義之人。他剛要出言安慰,只聽吳不為又說:「那天在越州,我看着你緩步走來,跟五十年前的那個人一模一樣,好像從來就沒有那五十年的時光。」
梁翊被他的情緒感染,動情地問:「難道前輩所說之人,是我金家祖先?」
吳不為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其實以我的武功修為,對付那一匹惡狼,根本不在話下,況且我還想在我兒子面前大顯身手呢,所以當時我並不領他的情。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悅,跟我道了歉,說只是看情況危急,便出手相救,並不是有意搶風頭。我年輕氣盛,並沒有理會他的解釋,只是見他身手不凡,便想跟他比試比試。他欣然應允,將弓放在一邊,便跟我比划起來。誰知我倆鬥了不下一百個回合,也沒分出勝負來。最後是他先收了手,對我說道,大哥,你兒子都看困了,咱倆還是不要再打了吧!」
「我在江湖上鮮少遇到對手,能接我五十招的都是頂尖高手了,那次雖然沒分出勝負,但我打得很開心,便邀他來家裏小酌一杯。那時,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和出身,原來他家便是大名鼎鼎的余海金氏,他叫金哲。」
梁翊聽到這裏,訥訥地說:「原,原來……他是我祖父!」
「是啊,你跟你爺爺,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吳不為看了梁翊一眼,感慨地說:「亂世之中,射術無雙的金家,自然深受各方勢力拉攏。他對那些前來遊說的政客無比厭煩,索性離家出走,在離琵瑟山有四十里的白楊谷創立了一個新的門派——『挽弓派』。」
「彼時,挽弓派剛剛成立,弟子不過十餘人,他卻十分開心,講到興頭上,便手舞足蹈,滔滔不絕。我見他沒有投靠政客,而是選擇放浪江湖,便更覺親近。他性情單純,豪邁灑脫,一點兒都沒有世家公子的架子,跟我兒子也玩得很好。我倆一見如故,之後也常常切磋,他教我兒子弓法,我也將《無為心經》毫無保留地教給了他。因此,他還特別恭敬地喊我師父。」
「我倆往來了有半年之久,也不知從哪天開始,他變得憂心忡忡,我細問緣由,他才跟我說,原來他父親已經決定投靠虞王,要給虞王打天下,而他作為家中長子,無條件地支持父親的決定。他跟我說,他並不是想要什麼功名,只是不願再看百姓受苦。我不理解他,他好不容易拉扯起了一個門派,弄得有聲有色的,別人的死活,跟他有什麼關係?他說,身為金家人,他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責任,那就是用手中的弓,還天下一個太平。我深知他此去便永無寧日,便罵他傻,罵他太把自己當回事。天下少了他一個英雄,又不會受什麼影響。他不跟我急,只說,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這兩者之間,他寧願選擇後者,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他走了之後,我一個勁兒琢磨他說的話,像他這種人,家境優越,衣食無憂,也不再需要什麼虛名證明自己,完全可以過得瀟灑自在,為何非要去趟渾水?不過,只要一想到他義無反顧地救百姓於危困、扶大廈於將傾,我從心裏佩服他。在掙扎了幾天之後,我終於決定了,攜妻兒一同投奔了他。我這人向來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也不會講大道理,唯一的優點,就是認定了朋友,便永遠把他當朋友。」
梁翊眼睛亮如明星,他看着吳不為,敬佩地說:「原來您和我祖父一起為大虞的江山灑過熱血,這份豪情,晚輩實在佩服。」
吳不為的目光卻冷了下來:「我見識過江湖的腥風血雨,卻從未想過,戰爭比江湖鬥爭殘酷上千、上萬倍。而且戰爭一旦打起來,便是身不由己,我和金哲都要聽從將帥調遣,無法在一起並肩作戰。所以,每次都是生離死別,活着再見時,便會欣喜若狂。這一打便是將近二十年,我和金哲從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了兩鬢斑白的中年,我的妻子也因奔波勞碌,離開了人間。可喜的是,金哲已經成為了十萬兵馬大元帥,我甘願在他手下當一名將軍。虞國的勢力越來越大,天下大勢已定,可是在攻打華陽城的時候,我們打了整整半年。金哲的長子、次子都在攻城的戰役中犧牲,那時我開始怕了,我擔心狄兒也會步他們後塵,便心生退意。可我沒想到,狄兒竟然背着我,親自請纓前去攻城,更可氣的是,金哲竟然答應了!結果狄兒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久違的大捷……」
吳不為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他金哲雖也家破人亡,可至少還有金穹那個小兒子!可我呢?他明明知道我只有狄兒,還讓他去送死!狄兒死了,我便什麼都沒有了!我將他破口大罵了一番,罵他自私自利,滿口假仁義,為了功名什麼都可以拋棄……他忍無可忍,將我逐出營帳,再也不想見我。」
聽到這裏,梁翊總算明白了他為什麼性格這麼古怪了,看着放聲痛哭的吳不為,他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歉意:「前輩,戰爭就是如此,不光是您,無數的家庭都是家破人亡;我家雖僥倖存活下來,卻也……」
吳不為擦了擦渾濁的眼淚,哀聲道:「你不用安慰我,這麼多年,我也想明白了。當年若不是狄兒苦苦哀求,金哲也不會答應他。後來,他雖貴為大元帥,卻依舊坦誠地跟我道歉。但是在外征戰那麼多年,我本就身心俱疲,再加上妻兒雙亡,我更是心灰意冷,便決意離開。大虞建國後,偶爾我也會打聽金哲的消息,聽說他被封了鎮國公。可是大虞剛成立兩年,他就舊傷復發,不治身亡。果然如他當年立下的誓言一般,他並沒有享受什麼榮華富貴,天下一平定,他就撒手西去了。想起他當年的誓言,我也是感慨萬千。其實,他一直都是一諾千金、重情重義的好男兒,我當年那麼罵他,也實屬不該。」
梁翊也紅了眼圈,卻儘量微笑着說:「雖然我對祖父沒什麼記憶,但他一直都是我最敬佩的人,沒想到您跟他還有這樣一段往事。如今心結都解開了,吳爺爺,您也不再記恨金家人了吧?」
這一聲「吳爺爺」,讓吳不為再次落下淚來。他感動地看了梁翊一眼,才說道:「當然不恨了。吳家沒有後人了,我當初想把武功傳給你父親來着,可你父親跟你爺爺完全不一樣,那小子野心太重,又極為刻板,我實在不喜歡他。他雖然繼承了爵位,是一個二品侯爺,可他卻嫌『侯爺』有名無權,非要別人稱他一聲『金統領』,他才樂意。」
梁翊默默點頭答應,說道:「我從小到大一直很怕我父親,但聽母親說,他就是嚴肅了些,其實,他人還是很好的……」
吳不為也點了點頭:「在金哲三個兒子中,他是最驍勇善戰的,治軍有方,又不苟言笑,所以有『鐵面將軍』的外號。他這樣極易得罪人,所以我猜想,他被扣上『弒君』的罪名,肯定跟他得罪人有關。」
一聽到父親的罪名,梁翊立馬局促不安起來,他急忙說道:「我們不要說這個了……」
「不,你既然活下來了,就要去查明真相。不管好壞,至少要弄個清楚明白。」吳不為盯着他,正色道:「我會幫你的,算是我還金家一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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