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鏗!鏗!」
一連射出三支玄鐵箭矢,談不缺不再回頭,快步向城門方向走去。
淒涼的月色下,一道身影凝然佇立,負手遠眺着遠處的雪原。
聽到腳步聲,他轉身,躬身行禮:「見過箭主大人!」
談不缺暗暗吃了一驚,故作鎮定地笑笑:「我說你呀,就不能隨意些?整天繃着一張臉,一句一個『箭主大人』,你說着不累,我聽着都累!」
「禮不可廢!」奚楚一板一眼。
談不缺連忙擺手,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算我怕你了。怎麼沒和大夥一起?一個人在這兒看什麼呢?」
奚楚銳利的目光越過他,落在身後的婆娑暗影中:「我不是來烤火聊天的!」
談不缺上前不由分說地拽起他的胳膊:「這雪地天天看還沒看夠?放心,一丈多高的城牆,除非那些叛民能插翅而飛!走,你聽他們哭爹喊娘的!」
「深更半夜的,你們鬼嚎什麼?擾民嗎?」談不缺陰沉着臉。
大尤哈哈大笑着迎上來:「大家這不關心老大安危麼,你看這一會妖獸一會叛民的,萬一有個意外……」
談不缺一聲冷笑:「得了,你們不就是覺得我一無是處,靠女人才做了這個百箭主嗎?不服氣就明說,來,和我比試,我輸了就向掌弓大人辭職,讓他上,絕無戲言!大尤,你不是一直都想升官發財嗎,就從你開始!」
大尤先是一愣,然後便是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老大,你受啥刺激了也別拿我出氣撒,我可是箭壺城有操守有原則的好男兒,升官發財?不要侮辱我的志向好不好!我的志向是上臥花閣的花魁,你這個百箭主誰愛誰上,關我鳥事!」
談不缺:「……」
「做少嬴大人的奴僕雜役,不也是你人生一大抱負嗎?」旁邊的奚楚冷不防冒出一句,嗆得大尤眼淚都差點出來了。
小菜見狀,連忙嘻皮笑臉着打起圓場:「是哪個瞎了眼,還是豬油蒙了心的混帳東西敢不服氣老大?站出來!有本事也一箭射死一隻妖狼,大家說是不是?」
「就是就是!」其他人立即紛紛附和,落入談不缺耳中,卻成了諷刺與嘲笑。
那一箭的意義並不在於射死一隻妖狼,而在於那個人!
談不缺知道再說下去也沒什麼結果,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和奚兄從那邊過來,並未看到什麼叛民,應該是逃往南門去了吧!大家白天行軍也累了,都去休息吧,這裏有我看着!」
「老大萬歲!」大尤一聲歡呼,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個,讓老大替我們守夜,是不是有點……那個不太好?」
「得,少來這套,做了婊子還想立牌坊,再多說一個字,這夜就由你來守!」談不缺罵了句,還想再說,卻發現所有人全部瞬間就地臥倒,酣聲一片,大尤的更是響亮,只有奚楚一個人端坐在地上,靜靜地看着眼前的火苗。
談不缺:「……」
殘月西墜,緩緩沒入連綿起伏的群山之中,傳說那是神鳥三足金烏解羽的地方。火堆只餘下冰冷的灰燼,天地一片黑暗。
「他們所說是真嗎?」
談不缺正望着暗夜的某處出神,身後忽然響起奚楚的聲音,嚇了一跳,隨口問「什麼」,隨即就反應過來,沒好氣道,「什麼時候你也開始變得八卦了?」
「穆晉律和箭壺令並不禁止好奇!」奚楚說着走了過來。
談不缺若無其事地移動腳步,擋在他身前,一陣苦笑:「看來你並不是智者!如果是真的,你覺得我還會和你們這群二貨整晚呆在這種地方?」
見他遲遲沒有應答,談不缺只好又補充了句:「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不信!」奚楚毫不猶豫地說了兩個字。
也難怪他不信,整個箭壺城都謠傳城主嫡女——少嬴大人對他不一般,就連他之前還拿這事嚇退了那兩名侍衛,他現在卻說自己根本就沒見過這位少嬴大人,任誰也無法相信,有時連他都不禁懷疑自己會不會是城主的私生子。
談不缺攤了攤手:「還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錯的酒館,全天營業,不如一起去喝兩杯?」
「箭主大人當初為何寧願做一名百箭主卻不做她的侍衛?」
奚楚今天像是魔怔了,非揪住這個問題不放。
丫的你問我,我問誰去?那時自己初來乍到,哪裏知道聽着霸氣十足的百箭主竟會不如家奴般的侍衛,而且還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總不能都過了大半年,再厚着臉皮說自己又想做侍衛了?人家怕是早忘了這茬事,白白的自討沒趣!
這些當然不能對他說,但他的目光灼灼,大有不弄個明白絕不罷休的意思,談不缺只好微揚起頭,故作神秘地瞥了他一眼:「你覺得呢?」
奚楚有些不確定:「就是箭主大人常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談不缺強忍住笑意,風輕雲淡地點點頭。
「但屬下私以為……」
奚楚還要開口,談不缺終於再也忍不住,暴走了。
「私以為個屁啊,你就說去不去?不去把大尤叫來,這是命令!」
「箭主大人請客,屬下自然去!」
奚楚一本正經地說着厚顏無恥的話。
談不缺:「……」
「老易頭的身體還沒有好?」
整個酒館依舊那個叫做「徵」的少女一個人在忙碌,現在連寅時都不到,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休息,談不缺隨口問了一句。
她「嗯」了聲,便問:「兩位要點什麼?」
她似乎不想提及爺爺的事情,談不缺只好作罷:「那就來一斤燒酒,兩碗羊湯,要小份!」
相比上次,少女徵明顯熟練很多,雖是兩個人的,仍是很快就端了上來。
「嘿嘿,這酒怎麼樣?不錯吧?喂喂,我是叫你來喝酒的,你別只顧着吃麵啊……」談不缺一臉無奈。
奚楚喝完碗底的最後一口羊湯,掏出一塊細葛布帕認真擦淨嘴邊的油漬:「面不錯!」
說着又接連倒滿三碗燒酒,每次皆是仰頭一飲而盡,然後背好弓箭,拿起桌上佩刀便準備離開,像是完全忘了對面還坐着一人。
談不缺一拍桌子:「奚楚,過分了啊,吃干抹淨就想走?」
話音甫落,外面青石大街上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蹄聲,聽着大概有三四騎衝着城門而去。
「我去看看!」奚楚竟似鬆了口氣,立即道。
談不缺本來也有些驚疑,寅時未到,整座箭壺城正處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箭壺城門寅初開啟,酉盡關閉,是誰急着出城?
但他很快就壓下這個疑問:「十幾個人在呢,有什麼好看的,回來!」
奚楚停下腳步,恭聲道:「酒我喝了,面也吃了,箭主大人還有何吩咐嗎?」
談不缺差點沒被他氣死:「好你個奚楚,我好心請你喝酒,還請出了罪過不成?我是殺了你爹娘還是搶了你姐妹,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
「奚楚自幼便是孤兒,並無父母姐妹!箭主大人有事但請吩咐,職責所在,義不容辭!」奚楚索性重新坐回座位,神情冷淡,「至於其它,恕屬下不敢預聞!」
談不缺面露驚訝:「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奚楚點點頭:「但我不能認同!」
「現在不是討論認同不認同的時候,總之,如果我有天不在了,兄弟們交給你我放心,只有……就是,尹大嫂,如果有餘力,可否麻煩你幫襯一二,也算兄弟一場,談錢在此拜謝了!」
說着,談不缺起身鄭重地向他長長一揖至地。
奚楚臉上倏地閃過一絲驚異,連忙拉住他,正想開口,門外卻衝進一人,收勢不住直接撞在奚楚身上,張口便喊:「老大,快、快,掌弓大人在城門口等你!」
「……」談不缺一愣,然後心裏罵了句娘,搞什麼,這幾天是衝撞了哪尊煞神,真是喝口涼水都會磣牙!罷了,反正也打算找他,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怕的。
箭壺城是穆晉附庸,實行的是匽族自治。族長即是城主,主要機構為一院三司。元老院是最高的決策機構,道元、神武和玄理三司分管政教、軍隊和刑訟等。
掌弓星隸屬神武司,統領箭壺城所有弓士,也算得上一名中級軍官了。他今天並未戎裝,穿的是一身平常的袍服,遠遠地斥退其他人後,這才沉着臉:「談不缺,你可知罪?」
「不知掌弓大人說的是?」談不缺躬身答道,「烽火台?還是先前……」
掌弓星直接打斷他,冷冷道:「和那些沒關係!我問你,昨晚我將你所有的手下全派過來,你怎麼還讓兩名叛民逃出城去?你是故意的吧?」
「這又是哪個王八蛋說的,他親眼看見是從我們北門逃走的?證據有嗎?這是有人誣陷,嫉妒,絕對是栽贓,掌弓大人,你可一定要為屬下做主啊!」
談不缺一副苦大冤深,很是委屈的樣子。
「住口!注意你的措辭,誰是王八蛋?人家誣陷你、嫉妒你什麼?你知道……」掌弓星臉色氣得發青,忽然又舒緩下來,「行了,你也別抱怨,我一大早也不是興師問罪來的,相反,還是給你送喜訊的。」
「喜訊?大人您別取笑我了,這幾天屬下背得很!」談不缺一臉苦惱。
掌弓星瞪了他一眼:「我就開門見山,你給我把昨晚逃出城的兩名叛民抓回來,不但以前所有罪責既往不咎,還大大有賞!你做百箭主也有三年了吧?心裏肯定早就不滿了,只要辦好這件事,我就向上面推薦你晉升為僕射!」
「這麼好?」談不缺瞪大了眼睛,但臉上喜色很快就黯淡下去,低頭沉默片刻,然後猛地抬頭,一臉認真,「多謝大人器重,但這次可能要讓大人失望了!我決定向您請辭,奚楚箭術高超,為人公正無私,遠勝我十倍,懇請大人批准!」
「你說什麼?」掌弓星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即極為驚訝,「為什麼?我知道這幾天我的一些做法讓你很不痛快,但我也是沒有辦法,你……」
「和大人沒有關係!這些年來一直承蒙大人照顧,談錢銘記於心,如果以後有機會一定報答。這個決定和所有人都無關,純屬個人私事,還望大人成全!」
掌弓星看着態度誠懇的談不缺,雙眉逐漸擰緊,最終化成一聲輕斥:「我知道了,關於你的請辭我會考慮,但現在你必須去執行命令,一切等你回來再說!」
談不缺堅定地搖了搖頭:「對不起大人,我現在就要辭職,立即離開箭壺城!」
掌弓星聞言臉色驟變,右手瞬間握住腰間的刀柄,森然道:「你說什麼?你要背叛穆晉?」
「不不不,掌弓大人別誤會,我如果真想背叛,又怎會向大人辭職,又何不借執行任務之機大搖大擺地離開箭壺城呢?我確有要緊私事急需離城處理!」
談不缺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早知事情會演變至此,就應該直接一走了之。
掌弓星佩刀上的殺氣逐漸散去:「抓回兩名叛民,也不會花費你太多時間!你不是想要恢復尹通的軍籍嗎?完成這件事,我就答應你!否則,只要我掌弓星在一天,他就永遠休想重回軍中!」
談不缺苦笑:「不過就是一婦一孺,非要這般趕盡殺絕嗎?」
掌弓星冷哼一聲:「我記得我可是只說逃了兩名叛民!」
「……」他自知失言,索性不再開口,心中卻開始動搖。
掌弓星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並非只有一人。你以為自己是在救人,為她們好嗎?錯了!我們抓她們恰恰才是救她們,你覺得她們能活着通過死亡森林?
真為她們好,就抓回來,至少可以活下去;要麼就直接給她們一個痛快,也算是一種解脫!而你所謂的仁慈,只會令她們在飢餓、寒冷與恐懼中死去!
不缺,你要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不忍就是一種軟弱與無能,它會害了你自己,還有你身邊的人,好好想想吧!
還有,如果你堅持不肯的話,我會自己去!」
談不缺苦笑:「大人,我去!但我有個條件!」
掌弓星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你說吧!」
談不缺一咬牙:「我只能保證盡全力去追,但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失敗,大人怎麼治我罪都可以,但我希望您能恢復尹通的軍籍!」
只要恢復尹通軍籍,她們母子每月就能領到基本的生活費,這是自己現今唯一能為他做的。雖說要犧牲那對無辜母子,但掌弓星說的並沒錯,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
掌弓星一點頭:「事不宜遲,你現在就立即出城!以防萬一,讓奚楚留下,其他人隨你一起!」
談不缺推辭的話到了口邊又咽了回去,心中一陣苦笑,向掌弓星拱手:「那屬下這便去了!」
掌弓星擺擺手:「早去早回,我會在射月樓為你接風洗塵!」
談不缺來到城門前,奚楚一人挺立,身後城門大開,其他所有人牽着戰騎,在雪地中一字排開。
他從奚楚手裏接過愛馬韁繩,手中一沉,低頭看去,竟是兩支玄鐵箭矢!
箭壺規定:玄鐵箭矢,弓士一支,隊長兩支,百箭主三支!
原來他早就發現自己箭壺少了三支玄鐵箭矢!
兩人目光對視片刻,談不缺翻身上馬,足尖輕點馬腹,便衝出城去。
身後沉重的城門緩緩關上,談不缺望着緊貼城牆下,一大一小兩排清晰足跡通向遠方的黑暗中,沉聲喝道:「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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